床上的朱守成有了反應,喉嚨里發出破爛嘶啞的齁齁呼吸聲,像頭四蹄被綁、動彈不得的豬。
池小池注視著他:“朱老師,怎么沒跟警察說是我打的呀,你不是看見我了嗎?”
朱守成從繃帶里斜過兩只細縫似的青黃色的眼睛,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啊,我忘記了,那一帶沒有監控,你沒辦法證明是我打的你。”池小池充滿遺憾地嘖了一聲,“真可惜,如果您去告我,我就能把這個錄音拿給警察了,還有這個……”
池小池拿出一張洗好的照片,在他面前輕巧一晃。
照片上還帶著新鮮的顯影水的味道。
朱守成“啊”的一聲叫出聲來,既痛苦又著急,但池小池已經把照片重新收回,貼著掌心輕輕敲打:“德高望重的老師,深夜在小巷里猥·褻學生,這樣的消息,可能比好學生入室盜竊墜樓身亡更值得八卦,您說是不是?”
朱守成連氣帶急,身體輕顫著,熱血一**朝受損嚴重的大腦襲去,沖得他頭暈眼花:“啊——啊……”
池小池湊近病床,把所有最糟糕的信息一股腦兒塞進他的腦袋:“你說什么?老師,你說大聲點,我聽不見。……您希望我把照片貼到哪里去?是學校大門口的布告欄,還是發到您所有同事的手機上,或者,我做出幾千份傳單,在您學校門口分發給家長?讓他們看看,您這頭快要老死的牛,打算怎么吃嫩草?”
說著,他把照片放回了書包夾層里,妥善放好后,便轉過了臉來:“這兩樣東西怎么派上用場,我還要好好盤算一下。您放心,在您病好之前,我會為您好好保管。要怎么使用,之后,我很想聽聽您的意見。”
在說到最后幾個字時,朱守成的兒子端著一大杯熱水進來了。
池小池便自然而然地轉了話題:“朱老師,你好好休息,早日康復。我會常來看你的。”
他站起身來,面對朱守成的兒子,笑道:“叔叔,那我先走了。”
朱守成的兒子對以前那起“入室盜竊”案的了解僅限于老父口述,而朱守成又不可能把他對警察的那套說辭告訴兒子,以免他跑去質問池小池,反而暴露自己,因此他對池小池的印象相當不壞:“麻煩你了,還帶東西。不過我爸他現在傷得很重,醫生講過只能吃流食,這蘋果你還是帶回去,免得壞掉了……”
池小池也不推辭,探手伸進網兜:“叔叔,我拿走一個吧。剩下的可以打成蘋果汁,和在流食里一起吃進去。蘋果對人身體好,讓朱老師多吃點,能長命百歲呢。”
這樣的一句話,讓床上的朱守成急得渾身淌汗,只疑心那蘋果里有毒,偏偏有口難,生怕兒子跑去警察局報案,讓錄音和照片一并敗露,一時頭痛得像是腦子里進了個搗蒜的舂。
而這樣的一張甜嘴,讓朱守成的兒子對這個孩子印象又好了幾分。
他把池小池送出了門去,還叮囑池小池,他工作很忙,如果老父還執意留在這里,他會請一個保姆照顧他。到時候,還請池小池多去家里走動走動,替他照看父親的身體。
池小池真誠地笑道:“一定。”
目送著朱守成兒子返回病房,池小池去了護士站。
護士站里,方才為他指路的蘋果臉小護士還在。
池小池的笑容很亮,直晃人眼:“護士姐姐,謝謝你。”
“不客氣。”任誰都喜歡禮貌又好看的男生,蘋果臉小護士也不例外,她趴在自己的手臂上,身體前傾,問他,“所以他能給你看作業嗎?”
池小池挺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腦勺:“沒想到朱老師真的傷得那么重啊。”
“我騙你干嘛呀。”小護士搖搖頭,“他傷成那樣,腦袋里水腫得厲害,什么都看不清的,你還說要給他看作業。別說字,老大個活人在他跟前晃悠他都未必看得清……”
正聊著,墻上的緊急呼叫器乍然響起。
小護士立刻中止了閑聊。
呼叫器那頭,是朱守成兒子焦急的聲音:“來人!快來人!我爸狀況不好了!”
小護士急忙起身,前去查看情況。
而池小池也帶著滿臉微笑,轉身離去,并與迎面奔跑而來的醫生、護士擦肩而過。
他舉著蘋果,輕輕咬下一口。
蘋果表皮的顆粒感和果肉的清新甜香,在池小池唇舌間層層綻開。
池小池什么都知道。
在把鐵棍上的血處理干凈后,他又用打火機把鐵棍表面從頭至尾烤了一遍,去了郊外的垃圾站,丟進了一堆垃圾里。
他查過資料,錄音不能作為證明人犯罪的直接證據。
昨天晚上,他把錄音反反復復聽了多遍,確認除了小男孩疑似被捂住口鼻的嗚咽聲之外,朱守成所說的話,都可以用“向學生借手套”來搪塞解釋。
那池小池就不給他任何對外解釋的機會。
既然拿出錄音,也無法坐實他的罪證,那么,他就要自己制造一座監牢,把朱守成關在里頭。
他要讓朱守成把這件事爛在他肚子里,爛成一腔苦水,爛成毒,也只能貯存著,直到毒死他自己。
為了堵住朱守成的嘴,池小池還需要一樣比錄音更加有力的道具,來掐住這只老狐貍的脖子。
因此,他特意去向護士打聽,剛從危險中脫離不久的朱守成,眼睛能不能看清東西。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預備好的東西就能派上用場了。
坐在醫院的小花園里,池小池從書包里取出了那張所謂的“照片”。
當時情況危急,而且他根本沒有能進行拍攝的工具。
所以他拿來了一張自己珍藏的照片,并借來了一點點顯影液,涂在了照片背面,故意給朱守成布下了迷陣。
而這張迷陣里,甚至沒有一個人,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雪地之上,印著兩個手牽著手的人形。
那時的婁影和池小池,一個十三,一個十一。
在一個大雪天,他們出來玩兒,和筒子樓里的其他孩子打雪仗。
兩人聯手,戰無不勝。
獲勝之后,滾了一頭一身雪的池小池在婁影的召喚下顛顛兒跑近身,乖乖蹲下,婁影則為他拂去頭上大片大片的雪花,免得雪水融化進了頭發。
池小池仰著頭看了他很久,輕聲叫他:“哥。”
婁影專心地:“嗯?”
池小池說:“哥,我想和你在雪地里打滾兒。”
婁影的手停了停,又無奈又好笑地說:“孩子話。又不是沒見過雪。”
池小池耍無賴:“我就要。”
婁影想了想:“那好,我聽聽理由。”
池小池腦袋里滿是奇幻的浪漫想法:“如果我們是兩只熊貓的話,在雪里一起從這頭滾到那頭,不覺得很幸福嗎?”
婁影:“好,你來扮演熊貓,我是專門喂熊貓的飼養員。”
池小池理直氣壯:“不行,只有我一只熊貓,多傻啊。”
最后,飼養員妥協了,答應做一只陪小熊貓一起犯傻的大熊貓。
筒子樓后,有一大片未經染指的平整雪地,深可及膝,足夠兩個人折騰好一陣子。
結果,池小池自己翻了沒兩下,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從雪里翻身爬起來:“好像真挺傻的。”
婁影也從雪里翻起來,擦掉嘴上沾的雪沫:“傻吧。”
池小池看著他的樣子,哈哈直樂。
婁影有點嗔怪:“還笑我,知道自己什么樣子嗎。”
池小池小動物抖毛似的快速搖頭,把頭上臉上的積雪甩掉了一大片:“不知道不知道。”
婁影起身,回了一趟家,拿了一個修好的二手照相機,對準雪地上兩只手拉著手的熊貓印子,咔嚓照了下來。
池小池好奇:“這是干嘛?”
婁影笑答:“給兩只熊貓做個紀念啊。”
池小池走出了醫院,沒有回學校,而是回了家,回到了婁影墜樓的地點。
在幾年前的冬天,他們手牽著手,在雪地里烙下了兩個人形。
在并不遙遠的夏天,他的身體墜落在地,在地上留下了一灘暗紅色的血,以及一個由膠帶粘成的人形。
而在現在,池小池搖搖晃晃地走到覆蓋了一層薄雪的地面上,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雪水滲透了他后背的衣服,而他把一直捏在手里的照片舉起,貼在發燒的臉頰上,擋去了照到他臉上的光線。
照片后面,是婁影在洗印出照片后的題字。
“xx年x月x日,大小熊貓留印于此。”
現在,只剩下一只孤獨的熊貓,在懷念另一個。
池小池把照片放進了自己的心口,同時做好了構想。
他要充分利用錄音和這份“不存在”的照片,讓姓朱的深信不疑。
池小池不會拿這些東西去報案,他要留著折磨朱守成,叫他學會什么叫恐懼,叫他日日沉浸在隨時被揭發的惶恐里,生不如死。
他仍然會隨身攜帶武器,如果朱守成敢暴力搶奪,或是入室盜竊,他就親手殺了他,到時再參照他對婁影所做的,公布錄音,并把罪名全部推卸在他頭上。
然而,世事總不如人所愿。
池小池離開醫院后的一天之內,醫院對朱守成連下了兩回病危通知書。
第三天,池小池接到了通知。
朱守成死了。
也許是被他打死的,也許是被他嚇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