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白安憶,和池小池帶過的其他宿主相比,經歷與性格顯得很是平淡無奇。
他為人沉靜溫和,少有交際,一身終年清潔的白大褂,一架方型的金絲眼鏡,是人們通常概念中的那種青年才俊,20歲成為考古學碩士,崇拜巨型生物,生平最愛是侏羅紀,第二愛永川龍,第三愛草本羊齒類植物。
自從談了男朋友后,羊齒類植物的地位就被取代了。
他的男朋友焦清光也是科學家,專門研究抑制a類球蛋白的藥物,是隔壁制藥工程專業的學長。
兩個人是在一次院內的學術交流會上遇見的,白安憶和焦清光分別帶著新近發表的論文,作為各系代表發。
焦清光發表的題目是《靶向治療a類球蛋白分泌納米藥物的實驗研究》,白安憶發表的題目是《論和平永川龍的復原》。
在白安憶對論文做出簡要摘述后,就進入了慣例的現場提問環節。
焦清光舉起了手。
白安憶有些好奇,不知道他能問自己什么,就點了他起來:“焦學長。”
焦清光站起來,尖利道:“我想問,你這篇論文的現實意義是什么?現實的問題還沒有解決,誰還會關心侏羅紀?”
面對這樣尖銳的問題,白安憶只是愣了一秒,旋即溫溫柔柔地一笑:“腳踏實地的事情,有像焦學長這樣的行動派去做。也正是因為有焦學長這樣的人在,我們才能放心地仰望萬萬年前的星空啊。”
會后,焦清光向白安憶道了歉。
他撓撓后腦勺:“是我不好,太沖動了。不該當眾給你難堪。”
白安憶知道,焦清光是堅定的反異能派,而且此次交流會里,唯有自己的論文主題與當下現實無關,所以他有所不滿,對自己的態度格外尖銳一些,也不意外。
他禮貌地一欠身:“沒事,學術討論而已。我們專業經常會被人質疑現實意義,我不會介意。”
白安憶脾氣這么好,倒讓焦清光更加局促了:“我請你去吃冰吧。”
白安憶看一看手表,認真道:“導師叫我做完報告就去她的辦公室。我們下午四點半在東門見,好嗎。”
后來,白安憶與焦清光如一個俗套的校園故事一樣,戀愛了。
焦清光從高中時就對家里出了柜,白安憶更是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因此二人的戀愛沒有遭遇什么外力阻攔。
在三觀方面,二人除了對異能人的態度不盡相同外,也沒什么特別相異的。
白安憶為人比較保守寬容,連牽個手都會害羞,而且全心都在研究上,焦清光與他交往兩年,最浪漫的事情,也不過是在夜晚的操場上牽手漫步。
本科時,白安憶修了天文學與考古學的雙學位,他會向焦清光講述,那從萬千年前傳送來的、現在已經可能消亡了的星光的故事。
白安憶的世界和交際圈都很簡單,因此覺醒了這樣古怪的能力后,他第一時間想到要告訴焦清光。
焦清光起初聽到,還以為他在開玩笑。
但見白安憶的表情不似作偽,焦清光恐慌起來,盡力穩下情緒來后,他勸說他:“你快些去申報登記!”
白安憶臉色煞白:“我不想。……我只告訴你,你能不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他有讀書讀多了的人崇尚自由的通病,更何況,他那樣向往星空,向往古世紀,想也知道,他愛極了自由。
他一直對異能人抱有寬容的態度,也是有物傷其類的感慨。
焦清光急了,他把手伸進大衣兜里,直視著白安憶:“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情!你難道想用你的能力做些什么嗎?”
白安憶固執起來,也是九頭牛也拉不動。
他負氣道:“是啊,我想做些什么,我想拿自己來做研究!我想試試看我的能力能不能幫助我做研究!行不行?”
白安憶與焦清光爆發了相識以來的第一次爭執。
最后的結果是,雙方不歡而散。
白安憶回了實驗室,全心沉浸入實驗之中,試圖以此解憂。
眼前灰蒙蒙的蒙著一層陰翳,目之所及,都是飄飛著的顆粒狀灰塵,灰塵色彩斑斕,形態各異,像是顯微鏡下的病毒。
而且他身上重的很,對正常人來說有若無物的空氣仿佛突然有了重量和阻力,他每動一下,都覺得如在水中,不多時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嘆一口氣,放下了在他看來滿布細菌的試管,想趴在桌子上休息一會兒。
然而,一個小時后,一隊全副武裝的實驗人員就沖進了屋中。
白安憶的罪名是試圖隱瞞自己的能力,證據是舉報人焦清光提交上來的一段錄音。
“……我想拿自己來做研究!我想試試看我的能力能不能幫助我做研究!”
在他被強制穿上隔離服、押入隔離車時,早就悄悄等在一旁的焦清光快步走來。
接觸到白安憶絕望的目光,焦清光定一定神,悲天憫人道:“……我是為了全人類的安全。”
……白安憶卻嗅到了他身上濃烈的消毒水味道。
在與自己分開后,他用消毒水給自己洗了澡。
他鏡片后的眼睛微閉了閉,再不理會焦清光分毫。
起初,白安憶以為,自己最差的結局是被學校退學,在經過長達三個月的異能人守則的封閉教育后,被強制套上項圈,淪為社會機器下的自由奴。
但他想錯了。
這個國家對試圖隱瞞身份的異能人的憎恨,非比尋常。
在很多人看來,異能人隱瞞能力,就是有犯罪意圖。
社會甚至自發建立了完善的監察機構和舉報獎勵機制,來制裁這些“漏網之魚”,他們會將隱瞞異能的異能人拘禁起來,交給監察機構,進行“再教育”。
當然,明面上,國家還是呼吁人人平等的,但在暗地里,這些“監察機構”的任何舉動,都是得到授權和支持的合法行為。
白安憶進去的第一天,對工作人員坦誠了自己所有的能力,并據理力爭,他只是能看見空氣中懸浮的一些物質,并且感到空氣沉重罷了,因此他覺得沒有上報的必要,他不想為了這樣無聊的能力而失去自由。
那個身著藏藍工作裝的男人全程沒有用正眼看他,輕笑一聲,在屬于白安憶的電子記錄上橫向劃上一筆。
白安憶不知道這一筆是什么意思。
等到他被拖入電擊室時,他才了解,在電子記錄上落筆,意味著這個“犯人”今日犯了錯,“不聽話”。
畫上一筆,電擊一次,一次三檔。
畫滿一個“正”,電擊級別升到五檔。
這既是懲罰,又是實驗,測驗的是異能人的身體極限。
對白安憶來說,三檔是酷刑折磨,五檔則是生不如死。
在被禁閉期間,他們每天早上必須五點起床,朗誦《異常人類管理法》,上午抽測昨日背誦的內容,務求一字不錯;下午要學習其他所有的法律,晚上要交上一篇一千字的自省文章,內容不許重復或雷同,晚上十二點后才準統一上床睡覺。
睡覺時,他們是不能躺下的,只能坐在透明的“感冒膠囊”里睡覺,內置各種儀器,實時監測他們的一舉一動。
而膠囊是用特殊材質制成,會人工平衡和抑制他們體內的a類球蛋白,且異常堅固,非是尋常力量能打破的。
他們吃飯時要雙手合十,感恩人類;睡覺前要齊聲誦念“異能人安全守則”。抽血與人體實·驗成為了一件幸福的事情,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可以有半天到一天的休息時間。
被囚入監察機構的異能人們,成為了連排泄都不能自主的犯人。
白安憶是個呼吁自由的人,又有著學者的固執,因此被認定為“不安定分子”,常常遭受電擊。
他往往在電擊剛開始,就因為巨大的痛苦昏厥過去,醒來時,已經被重新關回膠囊。
有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的手臂都燒焦了一大片。
疼痛已經感受不到了,殘余的唯有麻痹和燒灼。
他穿著束縛衣,上半身動彈不得,只能閉著眼睛,用腳在地上緩緩踩踏。
他隔壁有個燙著飛機頭的年輕人,因為被抽了的血,被特準回來休息半天。
見他醒了,飛機頭同他搭訕:“哥們兒,你也太猛了吧?牛掰!”
白安憶認為他是在說自己和“主理人”——在這里穿著藏藍工作裝的工作人員的稱呼——談判的事情,便客客氣氣地說:“沒有。”
飛機頭看他的腳緩緩在地上挪動,便問:“你在做什么?”
白安憶閉眼說:“我現在踏在木星上。”
飛機頭:“哈?”
白安憶挪動著腳,心中有一整幅星空圖,自自語:“……我跳過幾道彗星,來到土衛十五上……土星就像一顆寶石,我揭過土星風暴——紅黑色的土星風暴,當做披肩,披在身上……”
這樣的想象,能減輕他的疼痛。
飛機頭看他嘀嘀咕咕的,凈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便一以蔽之,概括道:“神經病。”
在監察機構里瘋了的異能者有不少,這些人最后往往被運上隔離室,不知所蹤。
白安憶曾向“主理人”打聽過他們的去向,回答則是記錄簿上的又一道記號。
或許是因為白安憶格外難搞,他的“主理人”格外厭惡他,甚至是有意針對,延長了他的□□日期,理由是他“沒有誠心接受改造”。
后期,白安憶也老實了一些,學會了用沉默對人,只用心去反抗。
時間就算過得再苦,好歹也是一分一秒流逝了去。
他的□□之期,總算要滿了。
眼見一切要結束,白安憶已經不期待后半生的自由,只希望導師能夠為他說情,讓他能夠留在實驗室里繼續研究,哪怕只是打下手而已。
導師對待異能人的態度足夠開明,應該不會……
他臨睡前的這番遐想,被突然噴注入膠囊內的催·眠瓦·斯打斷。
不及細想,他便沉沉睡去,沉睡去前,殘留的意識只能捕捉到一絲震動。
……他們用來睡眠的“膠囊”,被人運走了。
他絲毫不知,自己竟是陷入了另一個徹頭徹尾的噩夢之中。
……
池小池讀取世界線的行為被無情打斷。
載著他們的卡車軋上了石頭,往上縱跳了一跳。
“膠囊”用鋼鐵頭箍固定著他們的頭顱,只要有細微的挪動,就會向太陽穴發出電擊脈沖波,電得人眼窩發麻,頭疼難耐,口水的分泌激增,甚至會控制不住地從嘴角溢出。
在顛動中,一陣疼痛的吸氣此起彼伏。
另一個“膠囊”里,一名瘦削的女孩身體很輕,因此震動幅度比其他人更大。
她頭痛難忍,破口大罵:“操!操!!”
顛動過后,一切重歸寂靜。
對面的魏十六還在等待“白安憶”的答案。
他問的“你是什么”,指的是“你的能力是什么”。
盡管還不知道他們會被運往哪里,池小池已經迅速生出了心眼:“不如你先告訴我,你是什么?”
在白安憶的記憶里,監察機構內嚴禁交流成員超過五句,被囚·禁的異能人里也有吃過幾次苦頭,就洗心革面,一力為監察機構做打手、渴望借此“立功”的“好犯人”。
因此,機構內常年一片靜寂。有可能相處數月,也不知道對方的能力是什么。
更何況,池小池搜索遍白安憶的記憶,里面沒有一個叫做“魏十六”的人。
這一車的人,他只有兩個熟悉的面孔。
一個是那剛才瘋狂罵娘的少女,一個是一名看上去蠻沉穩的大叔。
魏十六嘿嘿一笑:“這么警惕呀,小眼鏡。”
說罷,他停止了吮吸“糖果”,把那“硬糖”咬在牙齒間,亮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枚奇怪的24面骰子。
魏十六又把骰子含回嘴里,咬糖果似的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響,含混不清道:“喏,我已經展現出誠意啦。就看你……”
池小池一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鏡。
魏十六一愣:“眼鏡?做什么用啊?”
池小池鎮定自如地和他打太極:“就和你的骰子一樣的用處啊。”
魏**笑:“有心眼,我喜歡你。”
方才破口大罵的少女叫葉歡,脾氣顯然不很好,聽到這二人嘰嘰咕咕,便不耐煩道:“你能不能閉嘴?”
魏十六:“不能。我為了不閉嘴,已經在那個狗屁機構里多呆了六個月了。這是很可貴的品質,你不能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