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一時間是相當尷尬。
婁影反應最快,放下書,溫和謙恭地一躬身:“參見十三皇子。恕鄙人體弱,不便下拜。”
……話雖如此,他的手指還壓在池小池手上。
池小池悄悄往回抽了一下手,硬是沒抽動。
他憋著勁兒往回抽,誰想勁兒使到一半,婁影突然松了手。
力道一失,池小池坐著的腳凳差點翻了,另一頭高高翹起,若不是婁影及時從后托住了他的胳膊,他怕是會和腳凳一起摔個人仰馬翻。
凳腳磕在地上,哐當一聲,響得驚天動地。
池小池側過臉來,輕輕瞪了一下婁影,也沒再說什么,起身整裰,恭敬行禮:“參見十三皇子。”
這等打情罵俏的動作,落在嚴元衡眼里,讓他的眼睛被針扎了似的刺痛不已。
嚴元衡壓下滿腹情緒:“……可以請你出去一下嗎。”
對面的時停云怔了片刻,動手把于風眠從榻上攙扶了起來,像是打算把他攙扶上輪椅,推出門去。
嚴元衡補充了一句:“素常,我說的是你。”
緩過那陣讓他雙眼發花的酸氣,嚴元衡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自認自己的語氣沒什么紕漏,只是原本翻開的兵書卷冊在他手里已微微變了形:“吾近來讀了不少兵書,很有些心得。聽聞于先生有管鮑之才,想請教于先生一些問題,可否?”
時停云與那榻上的人對視,似是在用目光交換意見。
在二人視線交匯時,那種被針刺著的感覺重新回到了嚴元衡身上。
所幸他們沒有對視太久,時停云起身告退,把二人單獨留在了帳中。
嚴元衡在距離于風眠很遠的圈椅上坐下,暗自吐出一口濁氣:“先生久負才名,吾雖有耳聞,卻是初次見面。”
榻上的于風眠不動聲色:“十三皇子客氣了。”
“先生何時入府?”
“建平十一年時,鄙人初入望城。”
……建平十一年,時停云十四歲的時候。
嚴元衡放了些心:“我與停云六歲便在一起讀書。論起相識則要更早些。他為人行事一貫跳脫,若他在先生面前有什么不敬之處,還請先生諒解。”
于風眠粲然一笑:“不勞十三皇子掛心,我喜歡他這樣。”
這一記猝不及防的直球把嚴元衡給干·懵了。
他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么,于風眠便將他的話頭截斷:“十三皇子不是說,有些問題想問?鄙人定當知無不。”
嚴元衡把準備與時停云探討的幾個問題,全用在了和于風眠的交流中。
于風眠的確是個好先生,一個問題講得深入淺出,又擅長舉例,哪怕是個對軍事稍有涉獵的人也能聽懂。
然而嚴元衡根本高興不起來。
這些問題,本是他想與時停云私下里聊的。
是他好不容易找出來的。
將嚴元衡指出的幾個問題一一講解完畢,于風眠便停了下來:“十三皇子,于某可講明白了?”
嚴元衡合上書頁:“很明白。”
“于某是愛書之人,不知可否僭越提醒一句?”于風眠指著書上被他生生捏出的皺褶,“……還請十三皇子愛惜些書頁。”
嚴元衡抿了抿唇,面色更加緊繃了:“是。”
問題請教完畢,于風眠便說起了客套的閑話:“總聽公子談起,十三皇子翩翩君子,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嚴元衡不自覺微微昂起下巴。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副模樣落在外人眼里有多幼稚:“我倒是從沒聽他提起先生,只是總聽六皇兄提起。今日見面,才知先生才學卓絕。”
于風眠毫不介意:“鄙人身體不好,出身亦差,是見不得人的。虧得有了將軍認同、公子庇護,得此厚愛,鄙人實在汗顏。”
“厚愛?”嚴元衡干巴巴地笑了一聲,“他與誰都是這樣交好。”
于風眠似是不懂他話中之意,或干脆是懶得理會:“十三皇子還有其他要請教的嗎?”
嚴元衡起身:“打擾了。”
他出了帳篷,與正在外面同褚子陵說話的時停云擦肩而過,未曾停留分毫,便徑直走去。
時停云在后頭叫了他一兩聲,見他置若罔聞,索性跟了上來。
嚴元衡聽到后面緊促的腳步聲,緊繃著的嘴角總算略略松弛了一些。
他有意壓了壓步速。
果然,時停云幾瞬后便追了上來:“元衡!怎么了?你和先生吵架了?”
嚴元衡扭頭:“……你認為我是這樣的人?”
時停云看起來舒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看樣子竟然是打算回帳去。
……他當真認為自己無事嗎?!
嚴元衡心間一酸,脫口而出:“站住!”
時停云好奇地回過身去。
嚴元衡鐵青著臉往前走去:“來我帳中,我有事要問你。”
時停云挑一挑眉,跟上了。
嚴元衡滿身冷肅地折返回帳,在榻上主位坐下。
時停云絲毫不認生,在他身側落座,還主動拿了茶壺,斟了兩杯茶,一邊喝著,一邊單手把茶杯遞了過去:“嗯。”
嚴元衡接過茶杯,語氣冷硬道:“多謝。”
時停云問:“你怎么了?”
……好問題。
從方才起,嚴元衡就一直在想同一個問題。
……我這是怎么了?
明明那于風眠也沒有什么不妥、逾矩之處,自己為何要對初見之人這樣陰陽怪氣?
嚴元衡把茶杯抵在唇邊,想壓一壓泛到喉嚨口的不知名的酸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