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宴金華的審判之日到來。
被推上來時,宴金華做出氣力不支的模樣,軟軟跪倒在地,又“勉強”將自己支撐起身,抬起頭來,無懼地直視著上位的赤云子,用嘶啞的嗓音道:“弟子宴金華,拜見師父。”
不過短短幾日,被烏泱泱的人群包圍著的落水狗,從段書絕變成了他。
文玉京尚在養傷,段書絕便替他前來聽審。
宴金華表面淡定,心火沸騰。
他這幾日的遭遇,實力詮釋什么叫搏一搏,吉普變摩托,拼一拼,摩托變飛鴿。
在本以為已經扼住對方咽喉、可以一擊ko時,對方卻掏出來一把槍,嘣的一下把你給崩了,這種感覺著實不算美妙。
但宴金華并不覺得自己會這樣輕易地狗帶。
在明月樓上苦捱的幾日,他早已撰好一篇完整的腹稿。
那文玉京提了顆妖修頭顱來,就算是鐵證如山了嗎?
自己可從未和那些妖道正面勾結,就連書信往來也無,單憑紅口白牙,文玉京能治誰的罪?
況且他今日不在,恐怕赤云子也沒打算徹底采信他的話罷?
思及此,宴金華有了些底氣,作出十足的委屈相,心中卻忍不住怨聲連天:
這該死的系統,也該回來了吧?
算自己倒霉,這局碰上了個高玩,自己認栽,行不行?
反正他什么也沒撈到,也玩膩了,這系統把自己接走,去下個世界,總可以吧?
宴金華胡思亂想了一陣,才意識到,赤云子只是叫他當眾跪著,自公審鐘磬聲響過,便一未曾發過。
他偷看了赤云子幾眼,發現他臉上沒什么喜怒,只靜靜盯著自己看,更覺莫名其妙,又有點心慌氣短。
宴金華直覺,這公審與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對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一顆顆熱汗順著宴金華額角淌下時,赤云子終于開口了。
他說:“宴金華。”
宴金華一個激靈,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又將腹稿在腦中飛速復習了一遍:“是,師父。”
赤云子問:“自你入山,不知過了多少年月了?”
宴金華恭敬地趴伏于地,眼珠亂轉、熱汗橫流地想,這煽情開場白是什么情況?懷念過去?攀感情?
斟酌一番后,他選擇打蛇隨棍上,殷切道:“是,弟子入山多年,蒙受師父恩惠,銘感五內,絕不會……”
赤云子垂下眼睛,盯著下位那人隱見汗跡的后頸:“我在問你話。”
宴金華滿腔溢美之詞都堆在了喉嚨里:“……啊?”
赤云子說:“我問你,從你入山至今,滿打滿算,已過了多少年了?”
宴金華瞬間毛骨悚然,渾身熱汗齊齊化作冷汗,一滴滴落在面前的石板地上,很快匯成了一小潭。
試驗宴金華根本不需花費多少氣力。
宴金華本身是一個鮮活的人,有自己的出身,自己的故事,明明白白登記在通牒之上,白紙黑字,無法狡辯。
但《鮫人仙君》中怎么會花筆墨,去細說一個配角中的配角的生平?
赤云子不緊不慢,三四個問題問下來,宴金華原先精心打好的腹稿統統作廢,汗如瀑下,原形畢露。
他既不記得自己具體的入山時間,又說不出當年與自己同入山門的幾個友人姓名,甚至在問及他父母名諱時亦是結結巴巴。
宴金華也知道事情要壞,兩三個問題答不上來后,便忙推說自己久在明月樓上,無人說話,頭腦昏沉,請師父諒解云云。
只是這個補丁打得實在丟人現眼。
赤云子心里本就有疑,如今宴金華露出破綻,怎能再容他在愛徒體內作祟,氣怒之至,當即動用引魂之術,一符揚過去,正正好蓋在宴金華頂額。
道術和系統輸入指令數據,有異曲同工之處,因此不多時,宴金華的靈魄便如同小雞崽子似的被從真正宴金華的體內捉出。
真正的宴金華嗚咽一聲,昏迷過去,當即被蘇云攔腰抱住,帶回房中休息。
在場弟子在短暫的懵逼后,集體嘩然。
宴師兄被人奪舍了?
什么時候開始的事情?
而在一片忙亂中,婁影的聲音在池小池腦中響起:“你的主意果真管用。”
先前,自己從系統中逃出,打亂了宴金華的計劃,并用他的局反將一軍,把他曾與妖修勾結之事挑至明面,一句真,一句假,成功擾亂了局面,將池小池從局中救出。
此法雖然有效,但難在如何收尾。
畢竟他們并無宴金華與妖修交游的真憑實據。
而池小池這釜底抽薪的招數一旦使出,宴金華是否與外人勾結的爛賬,算不算清,便一點都不重要了。
而且當眾揭破此事,宴金華本尊的名聲也得以洗白與保全。
不消一日,闔山弟子都會知曉,他們的宴師兄是整件事中最無辜之人。
池小池沒有應聲,倒是微微一挑眉,有點嘚瑟。
他以為婁影看不見的。
但遠在回首峰養傷的婁影已經把他孩子氣的小表情盡收眼底,有點想笑,也有點想抱抱他。
上位的赤云子將那一道符握入手中,立馬覺出了古怪。
這奪舍的,竟是凡人之靈?
這下,赤云子有些拿捏不準了。
若此人是圖謀不軌的妖修,直接投入爐中,一把火燒了便是。
但此時身在符中掙扎不休的人毫無靈力,雖不知是如何奪了他徒兒之身,但確確實實是個普通人沒錯,極有可能是出了什么差錯,意外入體。
那縷孤魂倉皇不已,又沒有法力護體,又受那符咒燒身之苦,在內里左沖右撞,頂跳慘叫,眼看再放任下去,他便要活活被燒死在其中,赤云子無法,只好速速折了一個紙人,一口氣吹去,寄魂其上,勉強保住了宴金華一條小命。
宴金華當眾被打回了原形,甫一解脫便滿地打滾,勉強壓滅了身上的火苗。
他頭發全被燒焦了,一張本來還算英俊的面容毀了小半,渾身不著寸縷,狼狽不堪。
有弟子急急拋了外袍過去,為他遮體,免得嚇著了在場的女弟子。
待他喘一口活氣來,赤云子拍案怒道:“你是如何奪了我徒兒之身,一一說來!”
宴金華自知完蛋,解釋不得,只得拼著最后一絲力氣,連滾帶爬地往人群外沖去,企圖掙出一線生機。
赤云子惱羞成怒,既是心疼無辜被附身、幾乎毀了聲名的徒兒,又氣惱此人竟敢冒領徒弟之名,擾亂峰規,險險惹起了師兄弟相殘的鬩墻之禍,也顧不得什么容姿氣度了,一腳踢翻桌案,怒道:“將此人拿下!打一百棍,再押去明月樓上!我看他要嘴硬到何時!?”
這一百棍,打得可謂結結實實。
他的軀體是紙人,每一棍棒都落在了他的魂體上,比直接打斷骨頭的痛感也差不了多少。
宴金華被定住手腳,伏在地上,聲聲哀嚎,又動彈不得,只能鯉魚打挺似的不住挪動身體,妄圖躲避棍棒,但根本無從躲起。
被外袍蓋著的后臀漸漸有一大片血洇出來。
他上次受罰,還有宴金華修煉過的身體擋駕,抵消了不少痛感,他的原身就是個喝口自來水都要鬧肚子的普通人,哪里吃過這等苦頭,疼得嚎啕不已,殺豬似的大聲叫喊著我知錯了別打了,死去活來幾番,等一百棍挨完,他已是有出氣沒進氣了,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池小池在此時動了。
他向赤云子走去,耳語幾句。
赤云子面上嫌惡與猶豫并存,思索一番,終是揮一揮手,讓他去了。
段書絕從腰間錦囊里取出一枚丹藥,步步走下臺階,行到他身前,單膝蹲下,捏住他的口,逼他張開嘴。
一顆丹藥喂過去,宴金華的呼吸又平順了起來,本來麻木的痛感也漸趨清晰。
他疼得連話也說不出來,耳畔嗡嗡的,仿佛在耳朵眼里炸了個炮仗。
段書絕撫一撫他的肩,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又包容:“師兄,日久天長,善自珍重啊。”
這是宴金華曾經最討厭的圣母口吻,但他卻從這句話里品出了一點令人渾身發冷的味道來。
宴金華一口氣險些沒倒上來:“你……”
眼前金星飛濺,幾乎覆蓋了他的視野。
宴金華一瞬間想到了很多。
奪取石中劍時,段書絕幾乎是憑運氣一路闖到最后的。
他拜了好師父,處處疼著他護著他。
時雨山中,他放著好端端的山鬼內丹不要,非要跟人家交朋友,居然還被他得手了。
憑什么他就能逢兇化吉?自己就不行?
自己費盡心思去奪的機緣,憑什么他躺著就能奪得?
這一切的一切,難道因為他是主角?
……就因為他是主角!
宴金華突然悔意翻涌,十指狠狠抓入地面磚縫,痛悔難當。
他到底在想什么?
對于這種人,他該緊緊抱住大腿才是!
他在極痛之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自是不肯放過,伸手便去扯他的衣袂:“書絕,書絕,救我啊。當初是我救了你,是我收養你那么多年,你不能放著我不管!你不能!”
每個“我”字,宴金華都咬得斬釘截鐵,生怕段書絕聽不清。
你不是講究有恩必償嗎?不是君子如玉嗎?
那你必須要救我!
你總不能放著你的救命恩人不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