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告訴我?――那賤人藏藏掖掖的,才不肯說。”劉俐撇著干裂流血的嘴角,又哼地輕蔑一笑:“但她偷了我的電腦,偷了我的錢,我得把損失彌補回來,所以找了好久好久。她的箱子、水桶、床鋪、地板……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除了那堆破爛之外什么值錢東西都沒發現,她一定是在騙我。”
步重華問:“郜靈失蹤前,你偷偷翻找過她的東西嗎?”
“失蹤前?沒有……沒有,她看得太緊了,沒機會。”劉俐眼神直直瞪著前方,仿佛對虛空中并不存在的賤人滿懷憤恨,說:“一定是她把寶貝拿出去賣,被人搶了殺了,一定是。”
這瘋瘋癲癲的女孩其實有可能說中了一部分真相――郜靈堅信自己能做成一筆“大生意”,于是躲開監控偷偷跟什么人約好去交易,卻被人黑吃黑殺了滅口,倒符合警方偵察到現在發現的一系列線索。
但為什么她要帶走劉俐的舊電腦和五百塊錢?
訊問室外人人面面相覷,大家都是辦過經濟案子的,霎時都不由想起了離岸賬戶、電子交易、虛擬貨幣等一系列詞匯,頓時感覺非常荒謬。
“那賤人死了……她怎么會死了……她怎么就死了呢?”劉俐眼底的仇恨漸漸被疑惑所取代,看上去又朦朧又渙散,夢囈般顛三倒四地嘟囔:“你要相信我,警官,你得相信我。我真的沒有害她,我還給過她飯吃,我怎么會害她呢?她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我真的沒有拿啊。”
劉俐嘴角干得可怕,又被她自己咬爛了,血珠順著她說話的動作往下流,在黑瘦的下巴上留下一道道血跡。
訊問室外面面相覷,難以喻的沉重從所有人心底升了上來。
――從一起看似簡單的雨夜殺人到現在,案情越來越復雜,越來越吊詭,已經超出他們最壞的預測了。
吳雩坐在桌面上,回頭看了看,伸手拿走步重華面前的紙杯,遞給劉俐:“喝一點。”
“……”步重華剛要起身去找人接水,又坐回去了。
“她怎么就死了……她怎么就死了呢?……”劉俐錯亂似的不住念叨,聲音嘶啞得令人不忍傾聽。吳雩把紙杯塞在她手里,這個動作讓女孩眼珠一輪,如同瞬間被注入了活氣,溺水浮木般上半身向吳雩一彈:“不是我拿的,你相信我嗎?你信我嗎??”
這個問題不論回答是或不是都非常違反審訊規定,孟昭剛要出聲阻止,只聽吳雩簡潔地道:“我也覺得不是你。”
孟昭:“哎小吳……”
步重華背對著她一抬手,孟昭生生咽了回去。
劉俐這才哆哆嗦嗦地瞪著他接過那杯茶,突然嗓子眼里古怪地咕嚕了半聲,像是被痰卡住的怪笑,說:“……吳警官,你的手真好看。”
所有人:“?”
“來人給隔壁一院打電話。”步重華按住耳麥:“她開始了。”
――她要開始散冰了。
很多毒蟲故意讓年輕女孩子染上冰|毒的癮,就是因為散冰意味著什么大家都清楚。孟昭一分鐘都不敢耽誤,果斷親自帶人進去把她從椅子上抱了起來,但冰|毒對中樞神經產生的刺激效果已經開始發作,劉俐癡癡地笑起來,一邊掙扎一邊用充血的眼珠死盯著吳雩指關節,仿佛要撲上去啃似的:“跟彈鋼琴的手一樣,哈哈哈――跟彈鋼琴的手一樣――”
吳雩望著女孩迷離通紅的臉,目光中有種莫名的悲哀:“謝謝……但我不會彈那個玩意。”
劉俐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呵呵笑著把手一松,紙杯啪地掉下去濺了滿地水。孟昭一個激靈,竟然被她掙脫出去半個身子,那雙黑瘦帶血的手跳舞似的在半空中搖晃,就想去摸吳雩的胳膊!
啪!
步重華一把握住她手腕,強行從吳雩身前扯開,低聲吩咐孟昭:“立刻帶她上車,跟急診打好招呼注意職業暴露。”
邊上立刻有識眼色的刑警脫下外套裹住劉俐的手:“孟姐這邊!”
孟昭趕緊半扶半抱地把她拖起來,低聲安慰:“好了好了,我們走了……”同時幾個人左右架著,一路踉踉蹌蹌地出了訊問室。劉俐這時候已經不太清醒了,一邊拖長變調地笑著一邊手舞足蹈,鐵門就在那夸張的尖利笑聲中咣當!一聲摔上,重響回蕩,久久不絕。
吳雩坐在審訊桌上,背對單面玻璃,把臉用力埋在掌心里,重重呼了口氣。
步重華也呼了口氣:“別擔心,沒事了。”
吳雩沒有動,修長的手指插進黑發里,指關節細瘦明顯,每個指甲都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步重華看著他,心底一動,剛想低聲勸兩句,突然吳雩嘶啞地問:“你故意等她毒癮發作的,是不是?”
步重華頓住了。
吳雩抬起頭,眼尾自下而上形成一道尖銳的弧度:“是不是?”
隔音室內只剩他倆,步重華回頭望了眼外面監控室里的人,扯下藍牙耳麥關掉,丟在桌子上,直視吳雩滿是血絲的眼睛:
“是又怎么樣?”
“……”
步重華目光冷靜得近乎冷酷:“我不管你跟那些人混過多少年,你已經回到我們的陣營,跟他們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了。要是你還分不清什么是現在什么是過去,永遠習慣于把一切推到安全線以外的話,你就永遠也走不出來,甚至有一天會被那些東西吞掉,變成他們的同類。”
吳雩眼珠黑森森地,一動都不動。
“‘解千山’可以在黑白之間左右逢源,‘吳雩’卻只能收起一切多余的同情心來適應規則,所有手段的最終目的都是破案!如果你還意識不到這一點的話,觸線對你來說就是分分鐘的事情,你給我記好了!”
吳雩的第一個念頭是:難道我不是跟你們一樣,一直竭盡全力想要破這個案子?
但那話尚未出口就戛然而止,被某種更冰冷的東西哽住了――
“那些跟黃、賭、毒沾邊的雜碎,派出所筆錄一個比一個可憐,但實際道德底線幾乎沒有,什么都做得出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其實都是自作自受!”
“洗白上岸重新做人的可能性比萬里挑一還低!”
……
“你說得對,這世上沒有重新做人這回事。”吳雩冰冷的黑眼珠盯著步重華,幾乎和訊問室背景融為一體,每個字都像是從黑暗中滲出來的:“但我不論走到哪里,都不會跟你這種人成為同類!”
咣當一聲訊問室門被推開了,門外張小櫟他們剛一回頭:“步……”
吳雩一不發,面色森白,與眾人擦肩而過。
“路監網范圍擴大到南淝路跟沿河大橋交叉口一帶,給老子一秒一秒的篩,一幀一幀的篩!我他媽就不信了!一個小丫頭有那么神通廣大,還能避開所有攝像頭不成?!……”
蔡麟坐在大辦公室桌沿上,一邊狼吞虎咽牛肉炒飯一邊唾沫橫飛指使小碎催,突然瞥見吳雩推門回座位,便扭頭沖他喊了一嗓子:“寶貝兒!你叫的那個蔬菜湯沒有了,我給你換了個好點的啊!”
吳雩臉色異乎尋常地蒼白,也沒看出是聽清了還是沒聽清,遠遠沖他一擺手。
電腦上的監控錄像放到一半就被暫停了,畫面停在被暴雨沖刷的街道上,路面積水倒映出被狂風吹拂的樹杈和電線。吳雩點開播放,在重新響起的唰唰雨聲中點了根煙,顫抖著手重重抽了一口。
冷靜一點,集中精力破案,現在盡快破案才是最關鍵的,其他都不重要。
其他都不重要。
吳雩幾口抽完一根煙,嗆咳起來,隨手把煙頭在窗臺上用力摁熄,一邊盯著監控屏幕一邊端起剛送來的外賣湯,咳嗽著掀開蓋子喝了一口。
下一秒,肉類特有的濃郁咸鮮直沖咽喉,將食道猛然絞緊,湯碗當啷一聲潑在了桌面上。
蔡麟經過嚇了一跳:“小吳?怎么了?!”
周圍同事覓聲回頭,只見滿桌湯里帶著白白的脂肪和油花,幾塊形狀崎嶇的豬脊骨淋漓帶肉,毫無預兆闖進了吳雩驟然緊縮的瞳孔。
“誰把這――”
吳雩只來得及吐出幾個字,緊接著劇烈嘔吐感直沖喉頭,他一把捂住嘴推開蔡麟,堪稱是踉蹌地奪門而出,在周遭驚異的目光中沖過走廊,直撲進了洗手間!
“我不關心那吸毒妹說她拿沒拿,她整篇證詞只有郜靈那句話有意義,現在跟我說什么搜檢手續都沒用!把她的房間也給我撬開重檢,墻面、地縫、天花板、洗手間!所有能驗出東西的地方!……”
步重華強壓火氣的呵斥響徹電話兩頭,就在這時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了喧嘩聲,隨即只見吳雩沖出辦公室,蔡麟踉踉蹌蹌跟在后面高喊:“對不起小吳!我錯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臥槽你們趕緊去扶一把――噫!!”
咣當!一聲洗手間門重重甩上,險些夾著了他的鼻子。
步重華的臉色簡直能讓那幾個新來的理化員嚇哭,他哐地摁斷電話,快步走去:“怎么回事?”
“我、我……”蔡麟哭喪著臉向辦公室一指,說:“我真的不知道他信教啊!”
半碗排骨湯潑在吳雩桌上,湯汁順著桌沿滴滴答答,滿地泛著油光的海帶蔥花。
步重華的視線凝固在那幾塊豬骨上,直覺中的怪異感讓他停頓了兩秒。
緊接著他閃電般意識到了什么――
碰都不碰的炒肝和紅燒雞,涇渭分明的挾菜方式,轉手換成素菜包子的咸肉雞蛋灌餅,仿佛孩童賭氣般既明顯又幼稚的行為方式……
“……不,他不信教。”步重華輕聲說:“他只是不能吃牲畜肉。”
蔡麟:“啊?!”
步重華沒有猶豫,推開洗手間門,下一秒只聽:“嘔――”
吳雩一手緊緊按著洗臉池邊緣瓷磚,再也忍不住痙攣的咽喉,彎腰全吐了出來!
這一吐翻江倒海,簡直要把多少年沒有沾過肉的食道都絞成碎片從喉嚨里噴出來,到最后除了黃水已經完全出不來食物殘渣了。劇烈沖上頭頂的血讓吳雩膝蓋發軟、視網膜發黑,耳鼓轟轟不斷震蕩,許久他才感覺到一雙手穩穩托著自己上半身,步重華的聲音模糊而有力:“好了,沒事了……來漱個口……”
我吐他手上了,混亂中吳雩突然冒出來這一個念頭。
他說不上是狼狽還是惱火地想把步重華推開,但來自對方臂膀的支撐卻毫不動搖,同時還接了杯水強行遞到他嘴邊,讓他含了半口。
“臥槽他沒事吧?小吳?小寶貝兒?”洗手間門被咚咚敲了兩下,蔡麟驚慌失措地叫人:“你們幾個,過來別發愣了,快去把那個排骨湯收走桌子擦干凈!快快快……”
排骨湯。
――天是血灰色的,瘦骨嶙峋的人影圍在空地上,大鍋里熱氣騰騰地燒著肉骨頭,散發出難以形容的香氣。
“你怎么不吃呢?”他聽見有人操著濃重的口音在耳邊問:“這么好的肉,這么好的湯,你怎么就不肯吃呢?!”
“給我吃!把這幫賤種每個人都他媽押過來吃!”
……
這么好的肉,你怎么就敢不吃?
一股更瘋狂的嘔吐欲滅頂而來,吳雩一頭扎在洗臉池邊,連聲都來不及出,嘔吐物就從鼻腔跟喉嚨里同時噴了出來,直到最后一絲水分都從腸胃里絞得干干凈凈,滿嘴都是酸澀濃重的血腥。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仿佛連五感都喪失了,等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坐在了隔間的馬桶蓋上,心臟在胸腔里砰砰狂蹦,血液不斷沖擊四肢末端,但一絲力氣也沒有。
嘩啦啦――
洗臉池邊的水聲停了,少頃步重華走進隔間,拿著一條溫熱的濕毛巾,不顧吳雩虛弱的推拒,用力擦干凈了他的臉、脖頸和鬢發,整理好衣襟,然后塞給他半瓶礦泉水:“漱一漱。”
吳雩咽喉麻痹,想說話又說不出來,顫抖著手指剛接過來就潑了自己一身。幸虧步重華眼明手快一把接住,然后用臂彎扶著他,讓他就著自己的手漱了口,又喝了小半瓶水,那口堵在胸腔里帶著血銹味的氣才呼了出來。
洗手間門關著,外面傳來隱約不清晰的人聲,隔間里空氣卻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良久后吳雩急促的喘息終于被強行壓抑住,剛一抬頭,就撞上了步重華的目光。
步重華半邊襯衣被蘸水擦過了,濕著貼在身上,現出明顯的肌肉輪廓――那是因為沾上了嘔吐物的關系。
“……對不起。”吳雩垂下眼簾,嘶啞道:“對不起步隊,不好意思。”
但這冷淡客套的道歉沒有得到回答,他聽見衣料悉索聲,然后步重華半蹲下來,英俊、深邃但異乎尋常淺淡的瞳孔在咫尺之際緊盯著他。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知道每次當你說‘對不起步隊’的時候,心里其實在想什么?”
吳雩還沒來得及向后仰,步重華突然伸一手按住了他后頸,把他的頭按向自己:
“‘這個空有背景的傻逼學院派,讀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跟姓張的一樣表面道貌岸然,實際連一點人心人肺都沒長。這破警察我也不稀罕,哪天忍不住干脆辭職走人算了,出生入死十三年就當老子喂了狗’――是不是這樣?”
“我這點分量在你心里,可能連你臥底時抓的隨便哪個毒梟都不如,是吧?吳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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