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省邊境,通山。
嚴峫深夜下車,在縣城公安局值班室搭床睡了一晚,第二天破曉時主任法醫茍利終于帶著技術隊趕到了。天剛蒙蒙亮,幾個人就呵欠連天地強打精神,跟著派出所唯一一輛桑塔納警車晃晃蕩蕩地上山。
齊思浩近來頗為狂熱的大腦可能是被山里刺骨的嚴寒凍清醒了,連連表示自己可以待在當地派出所,等他們下山會合就行。茍利雖然沒明白為什么恭州的齊支隊長會出現在這里,但他很羨慕齊思浩可以留在山下烤火,簡直恨不得跟對方換一換。
“我全身上下這么厚實的脂肪層啊,整個春夏秋天好吃好喝地養著它們、供著它們,結果它們就是這么回報我的!膘到用時方恨少!”茍利痛心疾首,裹著毯子縮在車里:“老嚴!”
嚴峫坐在敞開的車門邊抽煙:“干嘛。”
“你穿這點真的不冷啊?!”
嚴峫戴著公安局統一配發的警用圍巾,深灰色修身風衣的面料一看就價值不菲,考究的剪裁勾勒出精悍的身形輪廓,聞漫不經心道:“因為肌肉密度比脂肪密度大,所以御寒指數不一樣吧。”
茍利:“……”
車窗外是崇山險峻的冬季叢林,現場技術隊和當地民警、森林公安和十數只警犬一哄而散,沿著各個方向深入山道進行搜索。
“我一直有個疑問,”茍利用屁股挪近了點,向遠處示意:“你說咱們國家這么大,像滕文艷這樣的高風險不穩定流動人口又那么多;要是哪個犯罪分子殺了人,尸體往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一拋,只要十年八年沒人供出來,是不是就永遠找不到了?”
嚴峫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怎么會?”
茍利回以無辜的瞪視。
“再不穩定的流動人口也總有社會聯系,只要留下過蛛絲馬跡,失蹤就必然會有人發現。再說拋尸,真正意義上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一般人是根本去不到那里的,交通工具、人力限制、尸體腐敗等客觀條件會形成全方位的制約因素。”嚴峫手指夾著煙,向遠處零星狗吠的密林中指了指:“哪怕像販毒組織這樣有錢、有人、有火力的犯罪集團,要實現毫無痕跡的拋尸也絕無可能。你看咱們現在所處的地方,雖然確實比較偏,但根本就不能算原始叢林。”
茍利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
“越野車隊的車轍印記,對地面樹叢的極大破壞,還有當地居民的目擊回憶……越興師動眾拋尸山林,留下的可追蹤線索就越多。”嚴峫把煙頭丟在腳下,順腳碾熄:“真正毫無痕跡的犯罪是不存在的,只看警力投入到什么程度,以及刑偵技術發展到什么階段罷了。”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突然車載步話機滋啦作響,兩人同時回頭。
“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頻道中傳出了現場痕檢員的聲音:“編號012搜索區域三點鐘方向六百米處發現植被大規模人為破壞情況,重復一遍,編號012搜索區域三點鐘方向六百米處發現情況,請跟上!完畢。”
嚴峫和茍利對視一眼,抄起步話機:“明白,這就跟上!”
樹林間的晨靄緩緩散去,天光終于穿過樹梢,映亮了灰蒙蒙的林丘。警車停在不遠處的山坡下,幾名當地民警拿著鐵鍬圍在空地正中,奮力挖掘蓋著半腐落葉的泥土。
“有了,有了!”不知是誰突然叫出聲來:“法醫呢,快叫茍主任過來!”
土坑中隱約露出織物一角,鐵鍬立刻停下,茍利忙不迭帶著兩個實習法醫奔過來。這時候他也顧不得冷了,親手接過鏟子蹲在坑里,慢慢地刨出浮土之下的硬物——果然沒鏟幾下,一只已經白骨化的手驀然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小心點!輕輕抬出來!”
“一二——三!”
在整整三年不見天日的冤屈之后,兩具尸體終于被先后刨出,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不知是生前如此還是死后被故意擺成這樣,滕文艷和王銳手拉手平躺在塑料布上,全身滿是泥土,空洞洞的骷髏直視著陰沉的天空。他們身上所穿的衣物已經被毀損得不成樣子了,只有王銳的上衣還能勉強看出是藍色,滕文艷穿著難以辨認顏色的圓領衣裙,腳上是腐朽破爛的運動鞋。
刑事攝像咔擦咔擦拍完照,茍利讓人鋪好勘察板,令所有非技術人員遠遠站在坑邊別進來,然后才換上一副新手套,接過助手提來的法醫箱,首先蹲在王銳的尸體邊檢查了片刻。
“被害者頭顱遭到擊打,尸體顱骨枕部兼具同心圓與放射性骨折線,是典型的凹陷粉碎性骨折特征。同心圓中心點非常清晰,放射線之間沒有交錯的截斷現象,同時一路延伸向頭頂;因此初步推斷兇器應該是石頭或金屬鈍器,而且只有一次擊打行為。”
茍利示意助手法醫幫他將尸體翻過來,少頃后抬頭說:“雖然也有c6至t1椎體棘突骨折,但應該是被害人被推進土坑時仰天著地所導致的,直接致死原因還是顱腦損傷。”
他一邊做檢查,助手一邊飛快記錄。驗尸現場這么多人,但除了林中鳥雀之外,周遭卻沒有任何人走動或說話。
“兇手對待被害人的態度相當粗暴,擊打顱骨后立刻推進坑里,要么是對被害人當場斃命非常自信,要么就是完全不在乎活埋的可能性。”茍利站起身,呼了口氣:“總而之是一擊斃命,兇手殘忍冷血且臂力極大。從腳長和脛骨長度推測,被害人生前身高一米七二三,再通過擊打角度推算兇手身高應該是……嗯……”
“不到一米八五,八十公斤左右,是個罕見的雙手同利者。”嚴峫淡淡道。
茍利“嗯?”的一聲:“你怎么知道?”
嚴峫眼神陰沉,沒有回答。
他不僅知道,還跟行兇者交過三次手。
茍利看出他不想說,便聳聳肩不再問,走到滕文艷的尸骨邊半跪下來,先將一部分附著在尸骨上的泥土和織物取樣留存,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怎么了?”
“……很干凈,太干凈了。”
現場的當地民警都沒明白,各個露出了迷茫之色。
“顱骨完整,排除被擊打可能;舌骨與甲狀軟骨完好,也不是被掐死。肋骨、長骨、盆骨……甚至棘突骨都沒有明顯損傷。”茍利打量滕文艷尸骨全身,狐疑道:“她沒有像男性被害者一樣被粗暴地推下坑,而是被小心運到坑底,輕輕放平在地面上的。”
助手忍不住問:“那致死原因是什么?”
茍利用鉗子小心翼翼夾開附著物,向尸骨眉心示意:“喏。”
助手愣住了——那圓圓的空洞分明是彈孔。
“兇手殺害女性被害人的手法,以及處理尸體時與對待男性被害人截然不同的方式,都表現出了明顯的情感聯系。”茍利搖搖頭,說:“確實非常奇怪,大概是我見過的心態最怪異的兇手排名前三了吧。”
一點也不怪異,嚴峫心想,臉上卻沒表露出絲毫情緒。
對黑桃k來說,被行刑的男性形象投射了他自己——那個被他厭惡、后悔和希望消滅的自己,而行刑者則是少年時代江停的替身。
他精心選出美貌優秀的少女,來演出填補他內心缺憾的戲劇,對扮演江停的演員存在情感聯系是很正常的,即便對滕文艷這樣失敗的替身也一樣。
但最關鍵的那個問題并沒有得到解答:為什么會選中滕文艷呢?
這名只有小學文化的洗頭妹,在哪一點上重合了黑桃k心中江停的形象?
“怎么樣老嚴?”茍利揚聲問:“現在怎么說?”
嚴峫回過神:“你帶痕檢在周圍找找還有沒有線索,最好是當年遺留在坑底的彈頭彈殼之類,我回車上給局里打個電話匯報一下。”
茍利揮揮手。
可能這段時間跟呂局通話次數多了,最近聯系人拉下來一排都是局長辦公室分機號。嚴峫也沒多想,這個任務是呂局親自交代下來的,現在直接跟他匯報也沒什么,直接就撥了出去,誰知漫長的盲音過后竟然轉到了語音信箱。
“?”嚴峫想了想,轉而撥通秘書處電話,問:“張秘在嗎?”
張秘是呂局的第一秘書,不知為何接電話的值班人員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說:“張秘……張秘有事出去了。”
“那呂局呢?”
“呂局今天沒來。”
——沒來?
嚴峫有些愕然,追問:“呂局出去開會了?什么時候回辦公室?”
“不,不知道。”電話那頭回答磕巴了一下,反問:“嚴隊有什么要緊的事,必須現在立刻說嗎?”
其實呂局出去開會帶秘書是常事,但不知為何嚴峫腦海深處的某根神經輕輕一動,一絲莫名的心驚漸漸彌漫而上。
“……不,沒什么。”他咳了聲,說:“我待會再打吧。”
對面接線員立刻就掛斷了通話。
嚴峫一個人在車里坐了會兒,反復摩挲手機,有些反常的心神不寧。透過車窗可以望見茍利他們在土坑周圍忙碌,警犬被民警拽著呼哧呼哧,暫時沒人注意到這里。
他猶豫片刻,發了條微信給江停:
醒了嗎?吃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