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炮壘上,炮手縮在垛口后面,呼嘯的北風刮過城頭,人都被吹透凍僵了。
廣南炮隊指揮駱歡面色蒼白,鼻子也凍得紅,他低頭看著炮位上的四寸炮。炮身周圍堆積塞子和火藥桶,卯初突圍,五寸炮和四寸炮因笨重無法帶走,必須提前炸毀。駱歡不舍地一一撫摸著它們黑黝黝的炮身。“淳于造的上等鐵炮,可惜了。”炮長低聲道。火炮的巨大與威力,宋人重情,讓人都對它產生某種依戀和不舍之情,在被迫要毀棄大炮的時候,更是如此。不過,和城外戰場死傷遍布的情景相比,和數以萬計的陣亡將士相比,這種情緒非但不合時宜,而且軟弱無力。在戰場上,勝利,或者生存,已經成了壓倒一切的存在。駱歡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將目光從火炮身上收回。
駱歡嘆了口氣,轉身正待離開,忽然,傳令兵帶著一個臉色姜黃的軍官走過來。
“左將軍下令,讓我前來接收貴部的重炮。”軍官遞來一張手令,面無表情地說道。
“什么?”駱歡本能地聲音粗了起來。然而,對方卻無動于衷,只是將軍令伸到他的面前。
這不滿的聲音,讓周圍幾個炮營的軍官都圍了過來,充滿敵意地望著來人。五寸炮和四寸炮都稱為重炮,火器大興之后,這可是最寶貴的軍器,若在平常,絕不可能拱手讓人。然而,眾人不善的目光下,那軍官似乎毫無察覺,他的眼神陰郁,就這么冷冷地看著駱歡。這時,一群步履沉重的傷兵上了城墻,有的斷了手,有的截了腳,有的纏著厚厚的裹傷布,他們臉色臘黃,有的相互攙扶,有的是被人抬上來的。這些人對城墻上的炮營官兵仿佛視而不見,靜靜地聚在接受重炮的軍官身后。此時,駱歡這才注意到,那名軍官右肘下面袖子里竟是空蕩蕩的,風一吹便有些微微飄動。
“你們這是,”駱歡心中不禁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請貴部將重炮移交給我們。”姜黃臉軍官冷冰冰地重復道。
“然后呢?”駱歡失聲問道。
“然后,”軍官嘴角浮起一絲驕傲,沉聲道,“我們將堅守于此。”
他陰郁的眼神閃過一絲明亮,駱歡分明感到,這軍官身后的幾位部屬幾乎同時挺了挺胸口,帶著某種特殊的驕傲。“好。”他沉聲道,揮了揮手,廣炮隊的軍官和炮手也退到兩旁,無地將重炮交到死守雄州的傷兵隊手里。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沉甸甸的,甚至不敢直視這些留下來赴死的人的眼睛。仍它天大的好漢,在目睹了戰場上無數的受傷和死亡之后,說不恐懼那是自欺欺人。而眼前這一批人,盡管因為負傷,很難捱得過突圍的慢慢征程,但在一線生機和以死捍衛榮譽之間做出抉擇,卻足以令任何自稱好漢的人汗顏。三十五門五寸炮,十門四寸炮的移交,在壓抑的沉默中完成了,有幾個被截去雙腿的傷兵被直接坐在炮位旁,閉目靠著裝震天雷的木筐休息。駱歡本想指點一下炮位的安置和交叉射擊,卻現那個姜黃臉的軍官比自己更諳熟此道,便停止了班門弄斧。
廣南炮隊沉默地離開了,這時候,任何話語都是多余的。
大戰之前,每一個人最寶貴的休息和安靜。
左軍將士當中,有大約三千多傷兵自愿留下來死守雄州城。在大軍撤離之后,四面城墻上的火炮會轟擊來犯之敵,并在最后點燃火藥,與登城敵人歸于盡。除了這三千死士外,左軍各營隊在丑時完成了集結,丟棄了所有重炮和絕大部分彈藥,只攜帶輕便三寸炮的炮隊隨同左軍主力自西門出城,兩千騎兵和三千馬步人火銃手各手執雙火把從四門馳出,高聲鼓噪以掩蓋大軍的去向,最后匯集在一起向西南而行,會攻已被遼軍圍困的宋軍大陣西翼炮壘,殺出一條南歸的血路。
準備突圍的軍隊都集中在直通西門的道路上,黑壓壓的一片,只在中間讓出一條道路。眾人沒有交談,沒有咳嗽,沒有呻吟,此時此刻,雖然沒有戰場上那般馬蹄轟鳴和箭矢的呼嘯,但這種安靜更加讓人毛骨悚然。軍官都在士卒堆里,左軍軍官的袍甲本來跟士卒相仿,此刻更是分不出來。左念遠和駱歡也擠在廣南營的人堆里,感覺他有些郁郁,不由半開玩笑道:“怎么了,舍不得雄州?”駱歡哼了一聲,反問道:“左兄,你怕死嗎?”左念遠一愣,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死亦我所懼也。”他心道。只不過,此時周圍都是士卒,說出來怕是亂了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