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篤聽吳霖說完,嘿嘿冷笑兩聲道:“那敢問吳兄,后漢隱帝殺大臣楊邠、史弘肇、王章及族,誅殺了大將郭威的家人,又遣人刺殺郭威,此事可與商紂夏桀相比,郭威誅此獨夫,以周代漢可乎?”宋朝乃繼承后周的國祚,對郭威與柴榮這兩位后周朝的皇帝,以及后周代漢之事,官學也都是褒多于貶,因此李篤以此為例來反駁吳霖,除了商紂、夏桀外,后漢隱帝也可誅殺,那么一而再,再而三,無道之君可盡誅之。
兩個廩生爭執起來,其他人都也不相勸,反而另有幾個廩生加入了進去,沒有說話的廩生也興奮莫名。自從鄂州倡議起來,州學的議論風氣大勝,幾乎百無禁忌。比起從前皓窮經之乎者也,在州學學堂而皇之地討論弒君的合適與否,要刺激得多了。直到諸生都各抒己見后,眾人才一起看著上,聽舟山先生的講評。廩生們滿臉通紅,雙目灼灼,激動中帶著些惴惴不安,他們心里知道,即使是舟山先生,這個題目也是輕易觸碰不得的。剛剛在州衙不是才以謀叛之罪寸磔了萬俟卨大人么?
黃堅皺了皺眉,沉吟道:“我只有些淺見與諸君商榷。所謂白馬非馬,是詭辯也。君王也是人,無論是君殺臣,還是臣弒君,行的也都是殺人之事。高祖入關中時,曾約法三章,殺人者死。若君王不經朝廷制度,擅殺、濫殺,無論他殺的是大臣還是百姓,都與普通的殺人無異。因為君王殺人不經朝廷制度,也不涉及君臣大義。此時,君王殺人,可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朝廷可三司會審,將此一夫明正典刑。不過是有司按律法誅一殺人者爾,不涉及君臣大義,也不能說是以臣弒君。”
聽到此時,李篤得意地看了王霖一眼,王霖眼臉上浮起一絲陰霾,諸生忐忑不安、興奮甚至莫名快意的心情更甚。這些表情落在黃堅眼中,他搖了搖頭道:“仁者愛人,殺人實不得已而為之,豈可因此拍手稱快者?”
黃堅嘆了口氣,道:“倘若君王按朝廷制度行事,則入了君臣大義。臣子之道,在規勸君王,規勸不得,則不奉亂命。下者,歸隱田園,不助紂為虐。上者暫攝大政,守天下以待明君。若周召公,放逐君王,另擇明君,如周召共和,漢霍光之事。或待君王有道再行奉還,如周公待成王。但身在君臣大義中,以臣弒君乃逆亂綱常,篡逆之事更不能容。惡例一開,便人人自危,上下交侵,自相攻戰,如同春秋故事,天下無所依從,必致大亂不止。”
王霖所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李篤卻是不服,大聲道:“即便依朝廷制度,暴君擅殺、濫殺的事情,所在多矣。學生敢問舟山先生,為人臣的,難道只能引頸就戮,嗎?”他意氣上來,這一聲竟是激烈質問的語氣。李篤平常在州學中慷慨豪邁,頗有些人望,好幾個廩生相互看了一眼,又一起看向黃堅。
李篤雖有些冒犯,黃堅卻不以為忤,答道:“君王倘若依朝廷制度行事,則并非一人為惡,而是朝廷為惡,豈能罪在一人?”他看著李篤不服氣的神色,又耐心道,“諸位的志向,將來必定經歷州縣的吧?”底下的廩生有的微微頷,有的目露興奮地之色,黃堅微微一笑,道:“諸君捫心自問,將來決獄判訟,能否不冤一人,不錯殺一人?倘若這些冤枉,錯殺之人,都來找你們自己來抵罪,這天下,州縣牧守,只怕個個都要償命了吧?”
李篤一時不能答,王霖點頭道:“先生之甚是,為官者,重的忠厚之道。”
黃堅卻搖了搖頭道:“忠厚之道,修身不錯。但州縣牧守,一舉一動都牽涉民間疾苦,縱惡即是助惡,尸位素餐,縱容不法,與殘民以逞,魚肉百姓之徒,差相仿佛而已。”
王霖臉露慚色,低聲道:“學生受教了。”
李篤卻仍不心服,低聲對左右同窗道:“往日聽傳道授業,以為舟山先生句句是真知灼見。如今看來,黃舟山不過是葉公好龍而已。一談及到誅殺暴君,他便駭然莫名,就差要改弦更張了。”他素來狂放,行無忌,左右相熟的同窗卻沒有指斥舟山先生的膽子,有的面如土色,有的唯唯諾諾,有的裝作沒聽見,有的即便心中贊許,面色卻尷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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