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乃吳越國舊疆，據(jù)漢書地理志記載，吳越人輕死易，而好用劍。

百余年前宋軍南征，唐國拼命抵抗，金陵更被圍城一年有余，故而遭受屠戮甚重，江南兩路生靈涂炭，這些地方至今尚未恢復昔日繁華，至今民間猶有宋將曹翰死后變豬的詛咒。而吳越王錢氏不戰(zhàn)而歸順，保全了兩浙路的元氣，猶以兩浙東路杭州、婺州、越州、溫州等州府為繁盛。然而，富商巨賈有金山銀海，貧者卻無立錐之地。

這里雖然是東南半壁最富庶的州府之一，但是地狹人稠，百姓光靠著耕種無法維持生計，故而家家種桑麻，戶戶有織機，百姓好利，不以為恥。州府縣邑密布商肆工坊，燒陶瓷、紡絲綿、印書造紙、銅鐵鉛錫各業(yè)達，規(guī)模大的工坊有傭工數(shù)千，三五人，十余人的小作坊更不計其數(shù)。若是生意不好的時候，工坊舍不得燈油，天黑以后傭工們便可下班，而生意忙的時候，整夜整夜的趕工也是常有之事。太陽尚未升起，數(shù)以百計眼皮浮腫的傭工便打著哈且到工坊上班。此地雖然向稱民風彪悍，然而，再剛勇的脾性，也經(jīng)不住在工坊里日積月累的消磨。對傭工們來說，生活就是一片讓人窒息的泥潭。簡單重復的干活兒，一天兩飯，養(yǎng)家糊口，過一天算一天，除了被匠師賞識，學會一門傍身的手藝，或是東家有喜紅包加工錢，再沒有別的奢望了。

眾人剛剛踏入織坊便是一愣，若是往常，雪白的蠶紗大堆大堆地碼放在織機旁，麻布罩子也已經(jīng)拉開，可現(xiàn)在，織機旁空空如也，反而東家陳益一大早便等在織坊中，十幾個匠師和工頭都站在他身后，還有幾位不認識的官人，個個都面色嚴峻。一股不詳?shù)仡A感在眾傭工心頭升起。北方兵荒馬亂，謠傳契丹狗不久便要南侵，婺州也風聲鶴唳，好些工坊店鋪都關(guān)張歇業(yè)，東主帶著家眷和金銀細軟南下逃難，而傭工則苦無生計，難易度日。織坊里聚集的傭工越來越多，眾人都面面相覷地聚在一起，東主面前也不敢亂說話，氣氛忐忑而緊張，各自私心猜測。

東主陳益富甲一方，喜談兵事，他科舉屢試不中，自覺仕進無望，與文社中人一起任情豪放之余，又捐了個從八品團練副使的虛銜。見傭工來得差不多了，陳益咳嗽一聲，沉聲道：“古今國勢艱難，各位都知曉的，北虜擒下了官家，景王和蔡京奸黨又篡位自立。我聽說茍知州依附奸黨，欲裹挾我婺州數(shù)十萬生民附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說得慷慨激昂，底下的傭工雖然聽得恭恭敬敬，卻并沒有人敢亂說話的，最后聽東主說道：“若是婺州完了，咱們織坊也開不下去，今日便停工一天，大伙兒去州衙陳情，這一天算三倍的工錢，若是不去的人，這邊請走！”此剛落，底下的傭工頓時竊竊私語起來，一天三倍的工錢啊，足以買兩尾鮮魚，提一角私酒，剛剛過完年，一家?guī)卓诙寄艽虼蜓兰馈?

也初來的傭工擔小，猶猶豫豫，旁邊的人攛掇道：“陳情也不是一回二回了，又不是謀反，哪兒能出什么大事，東家還是團練副使官人呢?！边@時，旁邊工頭則抱過來數(shù)十根硬木短棒，給那些平常倚重聽話的傭工。另一邊掌柜則先把中午的饅頭了，招呼眾傭工等會兒定要聚作一團，莫要散入其他工坊的人群里去，免得弱了東家的氣勢。

陳益的好友黃公邁道：“進之兄急公好義，真乃我婺州士林之翹楚?！眳亲有扌Φ?，“就是和陳漳州相比，也不遑多讓啊?！标愓闹荼闶顷悥|，他拿來和陳益相比，自是恭維于他。

“哪里，哪里，”陳益搖頭謙遜道，“不過說起來，我婺州陳陳氏一脈祖先乃是南陳后主，說不定和陳少陽也有些淵源?！彼膊恢闹蓐愂献嫦瘸鲎院翁帲痪们?，九江郡義門陳已經(jīng)認了婺州陳氏這門旁支，讓陳益分外覺得驕傲。

黃公邁點頭道：“進之兄勿要過謙，今日把姓茍的福建子驅(qū)走，來日更需你主持局面?！睅兹艘黄鸸α似饋怼ｊ惣铱椃焕锏膫蚬ざ家杨I(lǐng)到了饅頭，近千人在工頭的帶領(lǐng)下朝州府衙門走去。沿途不斷有其他家工坊的傭工，書院的書生，乃至普通的百姓都匯入進來，很快便有數(shù)千乃至數(shù)萬之中，等到天剛剛蒙蒙亮時，知州衙門外面已經(jīng)是人潮人涌的局面了。

這股亂潮來得猝不及防，幾乎遍及天下諸路州縣，各種各樣的人物粉墨登場，有心無心的人物都卷入了進去。各種勢力惡斗之激烈，甚至大大出了始作俑者的估計。在汴梁失陷，朝廷威信大失的情形下，各地有士紳百姓驅(qū)逐州官縣令的，也有州官縣令調(diào)集禁軍廂軍將鬧事的士子百姓下獄治罪的。遼軍南下在即，大宋東南數(shù)路卻仍陷在一片混亂無比之中，無論是自以為勝算在握的蔡京一黨，還是挑起亂局的理社，都難以收拾這局面。

福建路龍棲山下，陰雨綿綿，一輛馬車停在道旁，即將遠行的人卻沒有立刻登車，朱森和黃堅還在道別。幾位披著蓑衣的士子在蒙蒙細雨中等候。

“舟山先生雖然憂心國事，但年事已高，旅途上萬萬不可太勞頓了?！?

朱森低聲道。他的容色有些滄桑。武昌軍節(jié)度使朱伯納戰(zhàn)死，朱皇后和官家皆為北虜所窘，這些消息像接二連三地捶在朱森的胸口。卻沒有把他擊垮，反而讓他儒雅之中，多了幾分沉鶩之氣。竹林書院的弟子，想要有一番作為的，朱森都溫勉勵，還寫信舉薦他們到昔日有舊的文武官員帳中。這次陳東和岳飛在鄂州倡義旗，尊天子不奉亂命，引起東南局勢板蕩，黃舟山因此要去鄂州與會，朱森也選了好幾名文武兼?zhèn)涞拈T生跟隨前往。朱森自己也也大力聯(lián)絡(luò)左近州縣的官員縉紳，一邊為金陵杭州輸送糧餉，一邊準備抵御契丹人的入寇。

“沿途州縣或降或逃，遼軍已過滁州，兵鋒直指金陵，”黃堅湛然的眼中閃過一絲憂色，“如今東南士民自亂陣腳，若給遼人趁虛而入，老夫便是千古罪人了。老夫倡公議選舉之說，使時局如此，便做不得閑云野鶴，但愿來得及助陳少陽收拾局面?！痹掚m如此，饒是黃堅為一代儒宗，心中也全無把握。這是前無古人的事，是非成敗都難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