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北風蕭瑟,猶如鬼哭一般。遠處不斷有火光閃現,石彈的軌跡在黑暗中更難看清,有時落在城外,有時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城內。遼軍的火炮轟擊不停,白天數千人上萬人的蟻附攻城,晚上也不安生,常常派出數十人,百余人,幾百人摸到城下,有時放冷箭,有時企圖趁夜偷城。白天夜里,漢軍的防范也一點松懈不得。寒夜越來越長,守城軍隊分為五班,趙行德、杜吹角、劉志堅、簡騁、馬睿各帶一班,每班值守一個時辰。
亥時初刻,趙行德將下一班值哨交給童云杰,接著又去安置傷患的凈室。一個多月來,遼軍亡多傷少,因為救治不及,在城下輕傷拖成重傷,重傷拖成死人的情形司空見慣。而漢軍則是傷多亡少,南山城內狹窄,有的房間僅能容身而已。而安置傷患的凈室卻寬敞通風,每天都要用醋熏個五六遍,十幾個郎中輪流伺候著。
踏入凈室,便聞到空氣中一股酸酸的味道,靠近門口的傷兵紛紛轉過頭來。趙行德幾乎是每晚必來,形成了規律,每晚戌、亥時分,凈室中的傷患都翹等待,趙將軍巡夜之后,方才熄燈就寢,倒也睡得格外踏實。
為防遼軍的石彈,凈室筑在城墻背后,沿著反斜面的弧形房間,床位分別擺在內外圈,趙行德沿著中間的甬道走過去,他也沒有噓寒問暖,只向看過來的傷兵們微微頷,只目光中透著一股關切之意。經過新增加的這批傷兵時,便放慢了腳步。有五人是火炮炸膛受傷的炮手,還四十三人是火銃手和刀盾手。值守的郎中在他耳邊低聲稟報,這些傷勢有輕有重,輕的將養十數日便可,重的要挨到開春以后才能痊愈,另有三人恐怕要落下終身殘疾了。
和那些已經習慣了傷勢的軍卒相比,新進來這批傷兵的情緒大多有些低落,尤其是那些重傷者,雖然沒有說出來,卻難掩眼底的一絲落寞。趙行德心下嘆了口氣,振作了精神,他將手按在一個傷兵的肩頭,正想說些安慰的語,忽然旁邊有人道:“趙將軍,‘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這二十一個字,小人都會寫了?!?
他轉過頭去,卻見張鉊趴在一張床位上,似乎是背上受了傷,說話時底氣不足,和“大丈夫”的氣勢相去甚遠。張鉊聽說趙將軍每天都要來巡視傷患后,心中大喜。這是個彌補過失的機會,為了和趙行德能搭上話,張鉊花了兩個時辰,晚飯也沒顧得上吃,囫圇吞棗,生生將這句話二十一個字學會了。對他來說,這些隸書漢字就好像圖畫一樣,前面那個“不”和后面那兩個“不”,都算作三個字了。
“哦?”趙行德微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看來張隊正要文武雙全了?!?
旁邊眾漢軍都哈哈笑了起來,這句話是趙行德親手編寫給漢軍的識字本的第一句話,后面則是在遼東聞名的義士傳略。在圍城期間,趙行德也沒放棄教導軍卒識字的努力,一方面可以養成基層軍官,另一面,則是希望把軍卒從枯燥和恐懼中拔出來。識字既透著新鮮,又透著某種希望。很多漢軍早就學過了這開頭的一句,圍城這五六十天時間,進度快的都快學會兩三百個字了,卻沒人像張鉊這樣拿出來顯擺。
“嘿嘿,趙將軍過獎,”張鉊滿臉通紅,雖然只是借個由頭搭話,將軍這半開玩笑地贊賞仍叫他興奮得緊,他的手心微微出汗,在床單上擦了兩把,憋了半天,見趙行德仿佛要轉過頭去,終于開口道:“趙,......,趙將軍,前日那些娼妓來在城里做買賣時,是小人一時糊涂,這個,......,”張鉊才當隊正不久,官話也不會幾句,只能結結巴巴道,“小人,......,小人一定改過,將軍念在小人沒有功勞有苦勞的份上,莫要怪罪,.....,呵呵,怪罪?!?
他自己想得太多,又前不搭后語地,說了一堆,旁邊的漢軍都樂呵呵地看著笑話,趙行德的嘴角也帶著笑意,低聲道:“這事情是經本將許的,就算有罪,也在本將身上,你何罪之有?”張鉊聽得一愣,望著趙將軍,不知如何接這一插,卻聽他靄聲道:“說說看,你何罪之有???”
“這個,......,小人,.....大丈夫,富貴不能淫,”張鉊本想痛心疾地悔過,他滿臉通紅,偏偏越是緊張,越是說不出睡了娼妓有什么不妥,“就是,......嘿嘿嘿,不能‘淫’了?!迸赃叺臐h軍都呵呵地笑了起來。
趙行德也微微笑了起來:“沒事,多想想,也不著急,”他拍拍張鉊的肩頭,看了看左右部屬,似是隨口說道,“再說,你也未必有甚么過錯。在這營里,若要說對錯,只看國法軍規。除此以外,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在座的諸位,若能自有一番見地,本將只會引以為豪。”
眾漢軍紛紛點頭,周宇卻疑道:“趙將軍所,果是當真嗎?”他壓低了聲音道,“兵法所說的卻是,將軍之事,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無知,使人無識。焚舟破釜,若驅群羊。驅而往,驅而來,莫知所之。”大約是趙行德也太沒架子,讓人也不知不覺放松了警惕,周宇這番話出口方才悚然一驚,暗道:“他也是隨口一說,我怎能當眾拂了將軍面子?”他臉色有些尷尬,左手不自覺地扶在白天受傷的右臂。其他的漢軍都沒進過學讀過書,這幾句聽得似懂非懂,只滿臉迷茫地看著周宇和趙行德兩人。張鉊心中大恨,暗道,周宇這心狠手辣的,看不過趙將軍和老子說話,仗著讀過幾本書,便來攪和老子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