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分貴賤,不患寡而患不均?”李四海玩味地重復著趙德的話,“這話聽起來好,做起來,確實大大的不妥。若不分賢愚貴賤,只求均平,那憑什么招賢納士,誰還肯出力奉公?我朝定下十三級軍功晉爵之制,正是要明貴賤之別,使民心奮,不至于混淆賢愚。都是流血打仗,軍士一年的職祿只有5o貫,百夫長就是1oo貫,校尉4oo貫,哪里又‘患不均’了?趙兄,以我之見,為上者做事,當‘不患寡而患不公’才是。圍城期間,自然要犒賞將士,只要處斷公允,絕不會致使上下離心,反而能收激勵之效。”
他見趙行德臉色陰沉,并不答話,便轉過頭,對周圍的軍卒沉聲道:“我朝的制度,乃是進賢使能,揚善抑惡,只要你有本事,老子們官爵從戰場上取。這世上,弱肉強食,莫說是錢財女人,廣廈良田,就算萬戶侯又何足道哉!”他說話的腔調,全不似侯門世子,反像是一刀一槍搏殺出來的寒門軍官,眾軍卒不明白底細,心下都有同感。有人甚至想“趙將軍雖然是個好人,但不如李校尉爽快!”
有的軍卒臉露艷羨神色,有的偷眼去看城外的女人,有的向趙行德投來求懇的目光,但竟無一人敢出聲附和,李四海見狀,微笑道:“趙兄果然治軍有方。”
城頭上,風呼呼地刮著,趙行德沉默了片刻,沉聲道:“李校尉也說‘揚善抑惡’,只要趙某在南山城一天,就絕不會容留營妓。”他的臉卻比北風還冷,兩度拒絕,若是再勸說,那就是侵犯他在南山城中的威權了。
“這番好意,趙兄不留情,也便算了。”李四海絲毫不覺尷尬,反而笑道,“這些都算是私娼,我朝哪里又有什么營妓了。”他指了指那些眼巴巴望著女人的軍卒,放低聲音,對趙行德道:“趙兄,你手下這些守城的兄弟,有些恐怕一輩子都沒碰過女人吧。不如讓臨海樓的姑娘在城中留宿一晚。”李四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緩緩道,“百日之后,不知還有幾人活得下來?”
趙行德臉色變幻數次,終于點了點頭,李四海笑道:“好!明天一早,我便派人將她們接走。”周圍的軍卒也都喜形于色。這天晚上,便由守城的副將主持,安排了三十間房間出來,其他事宜則由臨海樓的人安排。這些娼妓不用留在孤城里,都如蒙大赦般地感激,甚至暗暗商量,回去后要給南山城的趙將軍立個長生牌位。
南山城是純粹的軍事堡壘,不但沒有百姓,連眷屬和商販都沒有,平常一踏入這城池,便感到一陣冷冷的肅殺之氣。這天寒冬的晚上,城里卻彌漫著一股春意。守城的軍卒得知消息后,如同逐臭之蠅,趨之若鶩,接客的房間外面排起了長隊。
趙行德則親自帶著其他軍卒巡視城防,到沒有別的想法,眼不見心不煩而已。守城的三千軍卒,他幾乎是一個一個挑選出來的。城頭上只有少數望哨,重要的炮位大都建在敵臺和附堡內,彈藥和食水倉庫外都安排了嚴密的警衛。巡視完三遍城池后,子夜時分,他才回到自己的住處,脫下冰冷厚重的鐵甲,準備打一趟拳法后便和衣而寢。
這時,隔壁傳出響動,夾雜著隱隱約約的男歡女悅之聲。趙行德微微一愣,方才想起,因為南山城里沒有多余房間,副將東挪西湊,將旁邊的一間客房也征用了去。而當初筑城的時候,只考慮了外墻和頭頂夯土要堅固,營房的隔墻,便沒那么厚實了。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趙行德無法可施,身為將軍,也不能捶著墻壁喊:“操,你們給我小聲點!”他只能吹熄了油燈,躺在床榻之上,凝神靜氣,默念道,“非禮勿,非禮勿動,......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然而,隔壁的聲響越來越大,夫子曰,食色性也。趙行德并非不諳男女之事,自然有些意亂,他皺了皺眉頭,翻身盤腿打坐在榻上,在黑暗中伸手摸到了佩刀,“锃鋃”一聲抽了出來。這刀跟隨他久歷戰陣,宛如身體的一部分般,斬殺敵人也有數十上百了。出鞘的鋼刀橫放在膝頭,放在膝上的雙手觸碰著冰冷的刀身,體內生出一股凜冽的殺氣,他調勻了呼吸,升騰不止的欲念也暫時平靜了下來。
趙行德剛剛松了一口氣,忽然,韓凝霜的樣子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嫵媚中帶著凜冽,正如隨身的橫刀一般的感覺,刀身滿是繁復而冰冷的紋,令人望而生畏,又忍不住想去觸碰。一時間,趙行德不覺面紅耳赤,心緒如潮。這段日子,韓凝霜與他見面時,兩人都有些疏遠。然而,就在這疏離之外又有種默契存在。當初二人從遼陽返回,趙行德雖然身負重傷,但昏迷之中,時而有些朦朦朧朧的意識,有些感覺,更是深深印在腦海里面。他平常刻意回避,甚至壓制這些。然而,有些東西,越是壓制,它就越是深刻,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凡夫俗子,圣賢豪杰,莫能例外。竟在此時,韓凝霜突然就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讓他有些猝不及防。
“我不能,”趙行德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這些念頭強行壓了下去,“我不能,對不起若雪。”他的額頭上青筋微微凸起,沉重的呼吸幾次后,片刻后,方才轉為平靜,他便這樣閉目沉心凝神,氣息悠長。這一番天人交戰,隔壁傳來什么響動,似乎都充耳不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