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講道理的軍爺,張之僑暗暗感激之余,猶豫道:“將軍恕罪,這里祖先流血流汗開墾的地方,我們舍不可啊。”他望著趙行德,雨漸漸大了起來,將軍的臉上滿是誠懇,雨水順著灰色大氅滴落下來,他兩百多百姓也立在雨里,默默無語,春寒未退,不少人開始在雨里瑟瑟抖,可不敢離去,眼中透出乞憐之色。看得出來,這些百姓不肯離開家園。
“往年不是沒遭過胡人禍害,可也熬過來了,將來,也許還能熬過去吧?”這是大多數人心中真實的想法,許多百姓甚至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方圓四五里地,他們就是生在這塊土地上的一棵草,生生要被這塊地里拔走,那怕許下一個金山銀山般的將來,心中也總是不情愿和抗拒。
雨點,噼噼啪啪地落在軍士和百姓身上,沒有趙行德的軍令,軍士們都沉默地面對這個場面。在夏國,緊急時刻強迫百姓遷徙,是需要州縣護民官的肯的。進一步的行動,最高甚至需要柱國府的同意。然而,這里是前沿,是戰場,這里沒有一套成型的體制和規矩,百姓的現在和未來,都要靠握刀的人去決定。如果夏國軍士不為他們決定,那就是遼軍和金兵為他們決定。
“將軍好心,可憐可憐吧。”開始有人低聲喃喃道,“可憐可憐我等吧。”“將來我等給您立長生牌位。”開始有人跪下來向承影營的軍士磕頭求饒起來,女人一邊嚶嚶哭泣,一邊拼命制止孩子哭鬧。
趙行德皺了下眉頭,他指了指最近的一間房舍,沉聲道:“讓女人和老弱都進屋避雨。”
“是!”金昌泰答應了一聲,卻沒有行動,拿眼看著張之僑,沉聲道:“聽到大人的話了?。”
張之僑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讓各家婦孺都現躲雨,免得淋出病來。李二牛家離這里也就十幾步路,三間房子雖不大,但擠一擠也能站下百多口人,每一窗口都擠滿了腦袋,惴惴不安地望著還雨里淋著的大老爺們。
張之僑心懷感激,又萌生了不少希望,大聲道:“將軍仁德,能不能給小民們留條活路,不要遷離故土?”他說著雙膝一軟,就要跪在地上磕頭,熟料還未磕下去,一柄黝長槊到了頷下把他攔住了。
趙行德沉聲道:“我軍的規矩,跪天地父母,不跪旁人。”
“是,是。”張之僑戰戰兢兢道,想不起來漢軍什么時候多了這個規矩。他本遼國的安分良民,與韓氏山寨從未打過交道,趙行德的談舉止,與往日聽聞漢軍的做派大不一樣。
趙行德看著地下百多個的遼東農夫,面目粗陋,衣衫襤褸,手腳上都是胼胝,每個人都用期冀的目光望著自己,暗自擯除了心中一絲婦人之仁,沉聲道:“你們都生在遼東,胡人的殘暴,不用我來多說。現在遼國和女真交戰,他們需要糧草去喂馬,需要糟蹋女人,也會隨意簽軍去給他們打仗。戰事拖得越長,胡人就會越來越殘暴,越來越把你們當做豬狗。現在你們但求茍且,我若是遂了你們心愿,反而是害了你們。”
他的面沉似水,話語凜冽如冰,寒風夾著冷雨,激得這些老實本分的百姓不得不去面對未來的血腥和艱險,這些人用一個“熬”字麻醉了自己幾十年,但趙行德就是要揪著耳朵,驚醒他們對安分守己的奢望。
“從前能熬下來的,不等于將來能熬下去。躲得過今天,契丹人沒有把你們分給部落,女真人沒有把你們分到謀克,做牛馬,做奴婢,不等于躲得過明天。你們跟著我們走,還能做個人,要是不跟著我們走,等到了那一天,你就只能是奴隸,你的兒孫就是奴子奴孫,你的妻女給他們隨意糟蹋,你地里每一顆糧食都要先孝敬未來的主人。如果你們留下來,這就是你們的下場。”趙行德緩緩道。他看著這些雨水里蒼白的臉,這些男人原本乞憐麻木的眼眸里,有了驚慌,痛苦,悲哀,或是憤怒的情緒。
張之僑明白這位將軍說的都是實話,全村被收為奴婢的事情,不是沒有生過。而胡兒兵馬經過,搶掠和屠殺都是家常便飯,百姓只是無法抗拒,便強迫自己對這些麻木,麻木到了即便有改變命運契機的時候,卻反而乞求安守這種悲慘的命運,而不愿再冒一點點風險。麻彪子覺得這當官的說的太他媽對了,帶種的漢子都要跟他去干。方連江朝李二娃家那邊張望著,女人孩子被帶走一直讓他放不下心,可看到陌生的軍爺一直站在院子外面的樹下,寧可淋雨也和這些婦孺保持著距離,感到一陣安心,對跟著他們走也少了些恐懼。
“我會尊重你們的選擇,不愿走的人可以留下來。但是山里需要耕牛開墾,我會帶走所有的牲口,當然我們會付錢。還有,”趙行德盯著這些驚慌而失望地百姓,“如果你們有房契地契,都要收好,天下太平以后,這房子田地,還是你的,是你兒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