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海拔逐漸升高,氣候越來越嚴峻。行軍第二天開始,晚間極冷,值哨的軍士都要帶上皮帽子皮手套,肌膚挨著鐵甲,片刻便會粘在一起,撕下來便是一片凍傷的皮肉。每次宿營都要小心翼翼。山丘都覆蓋著堅硬的冰雪,平地則鋪滿碎石,寸草不生。高山峽谷,怎么看都好像有突厥的伏兵。軍隊沿著河流行軍,每天都敲開冰面取水。
行軍第三天,經過一片火山噴而成的巖石山體,當地人居然在巖石底下挖掘了巨大的洞窟。晚間宿營過后,黃宗道等幾個軍官興致勃勃地叫趙行德一起去觀看,洞窟中有穹頂、壁畫、廊柱、殿堂等,有的洞窟的居然七八層之深,可以容納萬人。這些仿佛螞蟻巢穴樣的洞窟,據說是為躲避突厥人而修筑的,可是現在都空無一人,修筑洞窟的居民,要么死了,要么遷徙了。
行軍第四天,路上有時看見破敗的客棧。昨日地下的殿堂和房屋裝飾都是蘆眉樣式的,今日看見這些客棧的裝飾已經是突厥式了,有的院子中還建有清真寺。突厥蘇丹雖然重視商旅給國家帶來的財富,但他無法阻止下面的部族對客棧和商旅持續不斷地搶掠。現在夏國和大食等地的商人都改走黑海海路,這一帶的客棧也越來越衰敗了。
一個的牧羊人趴在血泊中茍延殘喘,用仇視的目光看著經過的蘆眉軍隊。安條克軍隊毫不客氣將他的羊群搶劫一空,又在他背上砍了兩劍,把皮襖也剝走了,不知什么原因沒有當場殺了他,經過的蘆眉軍隊也懶得補這一劍,到不了半夜,嚴寒的天氣就能要他的命。有一個小販笑嘻嘻的跑到這個異教徒頭上撒了一泡尿。因為道路狹窄,隨軍的小販的宿營離軍隊也越來越近,有時候營地竟然挨在一起不分彼此。趙行德每見此情形,都會向行軍司馬抱怨,假若他執掌軍法,一定要將這些商販全部趕走。
“那將軍們可要生氣了。”金昌泰笑道。侍從總是粗心大意的,將軍貴族所需要的香料脂粉美食等總是帶得不足。一路上繳獲的戰利品也要及時賣給這些小販,換成易于攜帶的金銀錢幣。
離開海岸行軍的第五天,整日風聲不住地呼嘯,如滾雷一般,又如突厥人紛亂的馬蹄轟鳴,直惹人厭煩。金昌泰一邊將扎營帳的標樁釘入地下,一邊抱怨道:“老皇帝莫非昏聵了,偏偏要在這凍死人的時節出征?!秉S宗道也搖了搖頭,嘆道:“寒冷臘月,要什么沒什么?!彼抉R君防笑道:“趙兄對蘆眉軍制最有心得,可知緣故?”
趙行德一邊用鐵錘釘標樁,一邊笑道:“蘆眉人覺得,嚴寒的天下會讓突厥人和大食人心情沮喪。所以冬天攻打他們容易得勝?!边@兩天,每經過那些寸草不生的高山峽谷,他都覺得有突厥騎兵藏身在里面,用狼一樣的眼神窺視著。
“這鬼天氣,難道就不影響自己軍心了嗎?”金昌泰嘆道。
趙行德淡淡一笑,也許制定這條原則的將軍,覺得本國軍隊的意志勝過蠻族,足以克服寒冷氣候的影響。但也料不到,一百年,幾百年之后,軍心士氣又會如何。那個垂死的牧羊人總是浮現在趙行德心頭。趙行德不知怎的居然將他的相貌記得極清楚。臉上樹皮般粗糙的皺紋,雜亂從生的胡須,鷹鉤鼻子,深陷的臉頰和眼窩,渾濁而充滿仇恨的眼神。他巡視完本都軍士安營扎寨,便來行軍司馬這里,總不肯讓自己頭腦和手腳閑下來,仿佛這樣才稍微安心一些。
校尉段懷賢也和趙行德一樣憂慮,這幾天,夏國禁衛軍悄悄將累贅的輜重糧草換成了輕便易攜的,能步行的時候就絕不騎馬,宿營的時候,先把馬匹喂飽,半夜還要起來再喂一次馬,裝食水和毯子的皮囊放在馱馬的邊上,盔甲馬槊箭囊就放在戰馬的邊上,短兵和弓箭放在枕頭邊上,每天晚上都是雙崗。選擇營盤的時候,盡量避免被其他的營隊圍在中間,免得脫身不便。
剛開始出的時候,蘆眉軍士氣尚算得上高昂,隨著行軍越來越艱難,將士的情緒也出現了分化。前衛縱隊的安條克軍隊,越來越急躁,每次突厥人挑釁,都要派出騎士加以驅逐。前衛和主力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而皇帝率領的蘆眉軍隊主力和皇太子率領的后衛縱隊當中,焦慮不安的情緒正在逐漸上升?!霸摬粫质且淮温R刻爾特之戰吧?!毙熊姰斨械母`竊私語越來越悲觀。
“真正的問題不在前衛縱隊,而是后衛縱隊?!壁w行德指著司馬君防每天標注的行軍地圖道。蘆眉軍隊現在分成了前衛縱隊,主力縱隊,和后衛縱隊三部分,十幾個營盤,在狹窄道路呈一字長蛇陣。夏國禁衛軍每天晚上都要軍議推演,一旦遭到突厥人的偷襲,蘆眉軍隊會如何反應。
“怎么回事?”段懷賢眼神一凜。司馬君防疑惑道:“拼命冒進,將全軍帶入險境的應該是安條克人吧?后衛縱隊還是很謹慎的。后衛和主力都是蘆眉的正規軍,配合也無問題?!蓖跬呛推渌鼛讉€百夫長也看著趙行德。
趙行德苦笑了一聲,讀了二十年圣賢書,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會下意識將人心設想得險惡無比。這就和越是激烈的戰場上,他越是感覺不到激動和興奮,反而仿佛冰凍住了一樣冷靜一樣。是件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