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那一行詩句,蕭干沉默了片刻,低聲念道:“有多少人在享受赫赫威名之后被人遺忘了,又有多少人在稱頌別人的威名之后亦與世長辭了。”這句話他下意識地用大食語說出,看了一眼那書房中的仆人,然后才用漢語說的。
晁補之臉色微變,不禁回想起當初在夏國學士府的歲月,夏國和宋國一樣,國內通行漢語,因為多取關中秦聲,胡人又稱為秦語,以示和關東洛音不同。但在敦煌、長安與成都的三處學士府中,來自中原、波斯、大食、盧眉、天竺等地的文物典籍汗牛充棟,天下典籍只有最為精要部分翻譯成了漢字,學者若要追本溯源,廣采博收,往往非得兼通數門文字不可。三五同窗辯駁爭論,往往夾雜著諸多語的旁征博引。
一種凝重的氣氛濃罩著書房,俄而,蕭干方才嘆了口氣,低聲道:“子瞻先生辭世了。”
“什么?”晁補之失聲道,手中的茶盞咣當一聲翻到在桌上,茶水四溢,浸濕了那欽賜字本。
“三日前,先生與佛印長老談及河北大捷,放聲長笑,熟料樂極生悲,就此闔然長辭,享年八十五。”
若是尋常人物辭世,消息從蜀中傳到汴京,至少也要月余。但蜀國當時便以緊要軍機專用迅鴿日夜兼程,將這喪聞傳遞夏國皇室及三大學士府,各處得訊的地方官吏,亦不約而同地仿照皇帝駕崩的慣例,在幾乎所有的軍機訊息之后都綴上一句“子瞻先生辭世。”有的還有些詳細的敘述。比如死后極盡哀榮,成都府滿城素白,蜀中王室,丞相,將軍,兩府重臣,都親自吊喪。因此,短短三日間,蕭并便得到了消息,比和蘇家有姻親關系的晁家還早。
晁補之恍然若失了,良久之后,方才嘆道:“恩師力倡忠厚刑賞,疑罪從無之論,放生無辜,勝造浮屠無數,必往生極樂凈土。”
夏國的刑名律學分為秦蜀河中三大流派,不完全以籍貫而定,執行同樣的律條,秦吏嚴苛,蜀吏寬簡,河中吏因循。國家草創時,律法粗疏,倒還沒有什么,到得后來,法網漸密,便有越來越多的無辜之人,因為并無確鑿證據的嫌隙而下獄入罪。子瞻先生一生力倡忠厚刑賞,疑罪從無之說,先在蜀中流傳,漸漸地影響越來越大,在二十年前被兩府及皇帝定為判案的準則,不知使多少人免于冤屈,又救了多少無辜者的性命。
蕭干和晁補之一起沉默了半晌,緩緩道:“子瞻先生辭世,無咎兄若欲往蜀中吊唁......”
晁補之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不勞蕭兄費心,恩師向來不拘小節,在宅中設靈位遙祭便可。”他心痛如絞,端起茶來,卻渾然不注意那茶碗已經空了。
蕭干見主人無心待客,便告辭離去,臨去時回頭看了晁補之一眼,他竟未起身相送,只呆呆地端著茶碗坐在原處。
鞏樓三層的雅閣內,理學社士子正置酒為趙行德接風洗塵。雅閣的影壁上有潑墨題詩:“美人歌舞少年游,夜深扶醉上鞏樓。東方已白歡未盡,醇酒如刀斷離愁。”據傳前科舉子四十七人再在此歡宴,竟然有十八人高中進士,這十八進士故地重游,欣然提筆寫就此詩,店家小心的用繡紗裝裱在墻上。理學社特意挑這個閣樓作為宴飲之所,也是為八月秋闈尋個好彩頭。
此時的理學社除了陳東、張炳、鄧素等舊人外,又多了不少新進京來趕考的舉子加入,聲勢大漲,入社的士子居然達到了八百多人,猶以荊湖南路舉子曹良史,福建路舉子敖陶孫、溫循直,廣南東路舉子許汝弼、吳興宗,京東東路舉子王穎叔,淮南東路舉子陳公舉、張延齡,江南東路舉子侯雄飛等人最為個中翹楚。這些人早就聽說趙行德的大名,心中計較,能得國子監楊夫子與御史臺秦中丞聯名上奏,盛傳官家親自囑咐樞密院,特意從河北軍前調回參加秋闈的人物,通過省試殿試,得個進士正途出身還不是走個過場一般容易。羨慕之余,不禁著意與趙行德結交。
聽趙行德講述到河北大營一夕崩潰,十萬大軍瓦解,此后遼軍四處劫掠百姓,燒毀村莊,又遇大河泛濫,往日田園化為澤國,洪水退去遍野斷壁殘垣,數百里一片劫后荒蕪,大家齊聲嘆息。
江南東路的侯雄飛嘆道“只聞王師恢復河北,熟料其中曲折,令人頓斷肝腸。”
淮南東路的家園的陳公舉卻道搖了搖頭,卻道:“莫說河北,便是在東南城鎮,原本相稱富庶,百業興盛,間架,競地兩道惡法出來后,官吏橫加催逼,弱小商鋪紛紛倒閉,最慘不過的是單身的織戶,獨院小家,也要繳納賦稅,不得不賣身為織奴,依附有勢力的大戶。去年天災,朝廷亦不減賦稅,貧戶或有迫于催逼,家園失卻,妻離子散,往往哀告于道。甚至由或有逃鄉淪為流民,或有自縊于室的,其狀之慘,不下于遼人入寇。”
淮南的張延齡接道:“朝廷若守黃老之道,以無為治天下尚好。如今法令每變一道,地方上便巧立名目,多了一道盤剝百姓的法子,莫說是升斗小民,就算是安分的大戶鄉紳,也快吃受不起了。”
這伙舉子平常都是議論慣了時政的,嘆息了一陣之后,又聽趙行德接著講述河北之事,趙行德講到數萬殘兵擁堵在黃河碼頭,韓世忠等將反身殺退遼兵,復守河間時,紛紛擊節贊賞,高呼酣飲,講到童貫拋棄大軍,乘夜上海船,從此避敵于海上時,眾人紛紛怒罵。
“此等奸賊,當真萬死不足以辭其罪!”陳東拍案道,怒目圓睜,“元直你不知曉,京師的說法卻有所不同,那劉延慶與童貫都上表謝過,卻將大軍崩潰的罪責都推到太子身上,國難當頭,這伙人卻妄圖借此動搖東宮,簡直天理難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