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鄧素、張炳乘著酒勁兒叫來李師師,此刻見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又擔心調笑過了則得罪陳東,都沒有說話,反倒是另一個士子莫其高聲嚷道:“吾等國子監生,自然要聽今上的‘淺酒人與共’。”說完便得意的大笑起來,鄧素臉色一沉,斥道:“莫其,你喝多了。”莫玉卻高聲道:“今上做得詞,師師姑娘唱不得?”他話鋒一轉,又道,“什么花魁娘子,不過是個娼女,唱個曲兒還有什么,你等怕陳東,吾卻不怕,難不成他和師師還有私通之事?”
張炳沒想到事情變成這樣,站起身來想再要勸他,趙行德也皺緊了眉頭,見李師師嘴唇微微顫抖,眼中隱隱有淚珠,她雖然是娼妓,但并非官娼,因為色藝俱佳,向來有挑選客人的自由,結識的都是溫柔體貼的恩客,也從未被人當面羞辱過,今日若非見了陳東的名帖,也決計不會貿然出來獻唱。
今上所作的“淺酒人與共”,實實在在是一淫詞,下面幾句是“軟玉燈邊擁。回眸入抱總合情,痛痛痛。輕把郎推。漸聞聲顫,微驚紅涌。試與更番縱,全沒些兒縫,這回風味成顛狂,動動動,臂兒相兜,唇兒相湊,舌兒相弄。”李師師今日若被如此調戲,往后就算從良,跟了陳東,恐怕也難以在他的同窗和同僚面前抬起頭來。
那莫其執意不休,并聲要檢舉陳東身為儒生與娼妓私通之事,李師師無奈,正要就范之際,趙行德卻道:“今日既然諸位為行德慶賀,不才恰好得了一新詞,這便請師師姑娘輕吟淺唱一番。”此時雖然朝廷禁止詞賦,但法令不行,連風流倜儻的官家也偶有佳作傳出,士人們私下雅集,更以寫詩填詞以示風流不羈,眾人聽趙行德又有才思,都轟然叫好。
趙行德隨即默了一后世的《仆算子》,李師師接過筆墨,凝神細看之后,眼中閃過一絲感激之意,輕輕撥動絲弦,喉音婉轉,淺酌低吟地唱到:“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李師師將風塵女子的彷徨和無奈唱得如此淋漓盡致,嫵媚之中帶著凄婉傷感的味道。趙行德心下暗贊,如此好詞也要有佳人來唱,抬手將一杯濁酒倒入喉中。這一曲歌罷,眾人都齊聲喝彩,李師師亦起身向眾士子道謝,唯有那莫其仍舊不依不饒要她唱那淫詞艷曲,鄧素眉頭一皺,正要呵斥與他,卻聽趙行德又道:“師師姑娘的歌喉,真是繞梁三日的余味,吾這里還有平日的幾游戲之作,且一一唱來。”說罷也不待眾人答應,便取過紙筆,將記住后世的七八好詞書與紙上,令李師師一一唱過。
如此一來,眾人皆知曉趙行德的回護之意,未幾,鄧素、張炳等也各自將平日所作的好詞寫就,讓歌姬一一唱來。而莫其被趙行德所懾,亦不敢犯了眾怒,只得偃旗息鼓,和眾人一起品詞聽曲。李師師偷空低聲向趙行德道了聲謝。趙行德笑著道低聲:“此所謂‘嫂難叔援之以手’者,想來少陽兄不會怪罪吧。”李師師看了他一眼,掩口輕笑,此刻別的歌姬正在唱詞,她便放下琵琶,為趙行德斟酒勸飲。
不多時,會仙樓各種美食流水般的傳遞上來,國子監太學士子這廂里觥籌交錯,管弦歌吹不絕,熱鬧至極。隔壁一處包廂卻既靜且雅,面如冠玉的三皇子,景王趙杞居中而坐,左上鴻臚少卿王恒一身平常的儒服,下是軍器少監白懋辛,右上乃女真國使者完顏宗弼,右下是副使完顏希尹。幾個姿色清麗,舉止脫俗的歌姬安靜地坐在酒席旁邊斟酒。
“貴使仰慕天朝之心,孤已知曉。定盟擊遼事關重大,需得從長計議。”趙杞斟酌著詞句。女真人自稱藩國,但在鴻臚寺的名冊中,東北藩屬只有高麗而不見女真的國號,想來不過是以聲結盟抗遼為由頭,想要多騙些回賜錢糧的化外蠻夷罷了,若不是這完顏部進貢三百顆東珠,千兩黃金,又走了蔡老丞相的門子,趙杞都懶得見他們。
“契丹殘忍暴虐,欺壓我族,還請上國垂憐。”完顏希尹秉道,趙杞有些不耐地點了點頭,王恒代替他答道:“軍國大事非同小可,自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定下來的,不過嘛,景王殿下和蔡相憐憫你等處苦寒之地,又被外族欺凌,特許你等以黃金向軍器監購置鎧甲、鐵器、火藥和弓弩,在山東諸路購置糧草,經由密州板橋市舶司查驗后出海。”他話語中帶著一股不容反駁的意味,女真的使者只得唯唯稱是。
“詳細的情形,汝等可與白大人商議。”趙杞說完最后一句話,便站起身來,和王恒離席而去,下面還要趕一場士大夫賞畫的雅集,為了營造取代太子的聲勢,他必須不斷提高自己在士人中的聲望。以官家最寵愛的三皇子之尊,他露個臉已經給了這兩個蠻夷天大的面子。
完顏宗弼和完顏希尹留坐在雅閣中,心中亦喜亦憂,憂的是宋朝不肯和女真國聯盟攻遼,喜的則是宋朝終于答應和女真由海路通商,完顏部落占據的金水和金礦中秘密開采出來的,不能吃喝的黃金,從此之后可以源源不斷的換到錢糧和軍械,這可以使更多的男丁擺脫射獵和農事的勞作,操練出更多的精兵。而這所謂的“多”,也不過是萬余戰士,遠遠不能和遼宋夏這等當世大國動輒數十萬的軍隊相比。
軍器少監白懋辛臉色看不出深淺,在景王離開后也不搭理旁人,只顧著和歌姬調笑。完顏希尹暗道,中原的大官果然沉得住氣,他按照高人的指點,說話之前先摸出了三百兩的交子金票,恭恭敬敬呈給白少監,笑道:“化外蠻夷之地的一點特產,還請大人笑納。”
白懋辛見他循規蹈矩,暗贊孺子可教,不動聲色的將號稱“匯通天下”的交子接過來,眼神一掃,卻著實吃了一驚,三百兩黃金,看來確實是值得下功夫的主,臉上堆笑道:“受之有愧,卻之不恭,既是景王和蔡相的吩咐,完顏三太子需用的軍械,下官定當盡心盡力,挑選精良給用。”
完顏希尹乃是女真族人中少有飽讀漢人詩書的,當下便和白懋辛推杯換盞起來,酒酣耳熱之際,兩人恨不得稱兄道弟,完顏宗弼反倒被拋在一邊,一杯一杯的陪他二人喝酒。熟絡之后,白懋辛含混道:“遼人騎射厲害,城池又高,克制騎射,攻打城池,最厲害的便是火器。”完顏宗弼眼中一亮,親自將酒杯端到白懋辛面前,請他喝下后,道:“我族倍受契丹人侵凌,還請大人指點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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