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回到齋舍中,陳東笑道:“元直,清明時節,我齋舍學子齊集郊游,你可一同前往?”趙行德道:“已經答應父執輩的尊長一同出城踏青,多謝少陽兄。”陳東笑道:“無妨,”俄爾又嘆道,“每年清明的郊游乃是我太學士子中的一大盛事,不做那臨風落淚,對月傷心之態,大家彈琴賦詩,痛飲狂歌,不參加確實是一大憾事啊。”
“聽說趙光實要向李博士家的女公子求親了。”“是么?”趙行德淡淡地質疑道。
“千真萬確。”陳東嘖嘖道,“這事兒在汴梁都傳開了,“那呆貨居然編了個由頭,說是夢中仙人指點他求娶才女。”頓了一頓又道,“又是丞相公子,又是神仙托夢,那李博士想不答應都不行,哎呀呀,眼看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啊。”
“只怕未必吧。”趙行德沒再追問下去。他正準備洗漱就寢,卻聽得庭院中,鄧素與張炳仍然在為儒術學理之爭而相互辯駁,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大。
只聽張炳道:“上善若水,講的乃是遵從天道,是故圣人從天道而制法,然則圣人本身亦在天道之下,若法為道之表,則圣人亦在法下。”
鄧素卻道:“此差矣,道者,天下之序也,萬物之有序,故為高下,為陰陽,為前后,人倫之序,故為君臣,為父子,為長幼,為夫婦。上善若水,法亦若水,寓意從上而下。圣王修法,下者遵凜,乃法之本意。若非王在法上,法又從何來?”
張炳又道:“道所道,非常道。道者,天地之間,雜然無形,以無形無名,而成濟萬物。逆之者必亡,而順之者必昌,是故王者必奉道。法者,道之表也,道者,法之本也。以道治天下,則萬物皆在道之下,眾人皆在法之下。是故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是故王在法下。”
這二人為王與法誰上誰下的問題爭執不停,趙行德搖了搖頭,低聲抱怨道:“一天到晚地爭論不休,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陳東卻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非爭論何以辯同道?何以道治天下?”
趙行德素來謙遜淡泊,此刻心情卻有些莫名的煩悶,便脫口反駁道:“黨同伐異,這難道不是朋黨么?朝政頹敗若此,不正是因為黨爭么?”陳東反問道:“那你以為吾輩就讀太學卻是為何?”
趙行德不假思索道:“養浩然正氣,明圣人之學,曉治亂之道。”這是太學標準答案了。陳東卻搖了搖頭,嘆道:“迂腐。”這時躺在床上尚未入睡的李蕤也罕見地出聲道:“果然迂腐。”
陳東看了李蕤一眼,與趙行德一起走到庭院中,方才道:“若只為你剛才說的那三點,這太學便可以廢了。在鄉耕讀不能養氣么?不能進學么?史書天下刊行,還不夠你明治亂之道么?”趙行德沒有答話,陳東又道:“朝廷之所設立太學,是為了讓后輩士子在此明辨是非,結交同道,引為君子之朋。治學修身,則相互進益,堅持名節,絕不墮入濁流。出仕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使國家富強,致天下太平!”
庭院中鄧素和張炳此時也停止了辯駁走了過來,陳東繼續道:“豈不聞歐陽文忠公之‘朋黨論’,‘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君子結黨,若是出自天下公心,有何不可?”
他指著太學館舍正中尊奉儒門先賢的建筑,沉聲道:“昔年王文公制新法,本意是強國利民,但底下人心不一,胡亂操持,使新法反而成為擾民害民之法,王文公擴充太學,倡廢科舉而代之以學校,正是為了讓太學生在這里同心同德,結為同黨,日后以正驅邪,使朝廷制度和本意,上下如一。后來司馬文正公執政,新法盡廢,唯獨對太學的規模和學子的重視,一如既往,此后歷代名臣,無不視太學為朝廷育才之所。”
王安石雖然過世多時,卻仍然是朝中新黨所推崇的名臣,就是陳東等以舊黨自居的太學生,提到他時也有幾分尊敬,聽陳東如此說話,鄧素和張炳一了點頭,以示同意。此時黨人碑才剛剛拆毀沒有多久,朝廷嚴禁朋黨,趙行德只搖了搖頭,懶得駁他。
陳東又道:“天下州縣不過千余,而我太學士子三千六百人,假若結為君子同黨分治天下,高瞻遠矚者定策于內,務實干練者奔走于外,則定國安邦,不過反手之間,小康盛世,大同之治,亦可期待。”
趙行德反駁道:“人心難一,我等不過三四人而已尚且爭執不休,要多數太學士子引為一黨,何其難以。小人以利聚,反而簡單明了。最后往往是君子之黨為小人之黨所陷。”
“非也。”陳東立刻道,“人心莫測,天道唯一。小人之黨,易聚易散。唯君子之黨,千折百回,始終不隨波逐利,必成天下大治之勢!”
趙行德道:“既然道所道非常道,天道莫測,少陽兄,你何以知道你所知的為真,他人所知的為假?也許今天你所堅持的,正是與天道向左呢?”他橫下一條心質疑陳東,希望他不要這么固執下去。
陳東卻道:“吾所知未必盡數為是,但心之所善,雖九死其猶未悔。”他頓了一頓,又嘆道:“就算我所堅持的是錯的,能夠與正人君子相互砥礪,見證真知,則朝聞道,夕死可矣。”陳東的語氣帶著一股炙熱的執著,趙行德、陳東、鄧素、張炳四人相視而立,儒衫為夜露所濕,卻絲毫不覺寒冷。
一輪皎潔的明月懸于天中,柔和的清輝灑滿大地,夜已深沉,鴉雀無聲,庭院中唯有蟲唱裊裊。趙行德回房后,躺在床上,心頭潮涌,這便是大宋的士子和黨爭么?他默默想到,這和歷史上的那些士子有不同么?還是該生的都一定會生呢?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清明漸至,汴梁城中近百萬居民,無論貧富,都趁著四月風暖氣清,郊野繁花盛開,出城游玩踏青。趙行德則應邀與李格非一家,師傅晁補之一同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