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手撫著三綹長髯,目視著恭恭敬敬執弟子禮的鄧素,適才的對答中暗暗含著考較,他對這個新收的弟子還是頗為滿意的。莫看他如今只是小小的博士官職,但胸中抱負卻是非小,選擇門生弟子的標準也是極嚴,必要足以能夠將來成為方面之助的干才不可。
“守一,汝在太學的同窗中間,可有一名叫趙行德的,乃元祐年間先侍制趙惕新的后人。”秦檜看似不經意地問道。
鄧素不知秦檜為何問及此事,忙恭謹答道:“正是。”
“為師與其有幾分故人之情,若有機會,可帶他一同到我府上來。”秦檜緩緩道,臉上看不出喜怒,鄧素唯躬身領命,心中卻暗暗嫉妒趙行德,自己在秦府門前苦守三天才能入門拜師,趙行德卻能憑著元祐之后的余蔭,輕易獲得拜入秦門的機會。他卻不知,昔年秦檜才出仕時,,亦曾過罪過得罪不起之人,被政敵借故誣陷,時任侍制的趙惕新不但在官家面前為他開脫,反而大贊他的風骨,令他在官家心中留下了不畏權貴的印象,因禍得福。秦檜從此事中得了教訓,此后深諳“盈縮卷舒,與時變化”之道,不但博取聲譽,還取得了官家和丞相趙質夫的賞識。此番天子施恩元祐黨人入太學讀書,他便暗暗留心,若有機會,便提攜趙行德一二,以報當年趙惕新援手之恩。
鄧素對恩師交代第一樁差事頗為上心,回到太學齋舍,顧不得休息,第一件事就是尋到趙行德,向他委婉地轉述了恩師的接納之意。趙行德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像被蝎子扎了一下般,雖然這世界與他所熟知的歷史有很大的不同,委實秦檜的名氣在歷史上也太大了些。
“秦博士抬愛,我定當隨守一兄登門道謝,只是,吾已拜入翰林院太史局令晁補之先生門下了。”趙行德正色道。
“什么?”鄧素還未說話,一旁的陳東卻跳將起來,似乎痛心疾地看著趙行德。按照朝廷制度,翰林院與翰林學士院雖然只有兩字之差,但卻有天壤之別。翰林院乃是天文、醫藥、書法、棋藝、繪畫等雜學之士供職的所在,官員地位極低,而且為正途出身的士大夫所排斥。翰林院官員只能穿綠袍,而不能服朱紫。嚴禁佩戴彰顯官員身份的金銀魚袋。按朝廷制度,文官三年晉一級,武職五年晉一級,但太史局的官員卻是十年一遷,而且規定翰林院官員不得轉任文官。晁補之被投放到了翰林院,等于進入官員的墳墓。正因為如此,晁補之才沒有勉強趙行德等三人對他行正式的拜師之禮。
晁補之的官職是從七品,秦檜的官職是正八品,而且誰都知道秦博士簡在帝心,放在太學國子監里,不過是方便他積蓄羽翼,培植人望,或者由將他留給兒子用的意思,將來遲早要一飛沖天的,就算是丞相蔡京,也曾道秦檜后生可畏。師從秦檜與師從晁補之,對仕途前程,幾乎是天壤之別。
可是趙行德居然再次用肯定回答了陳東的質疑,他在晁補之處受益良多,這時代的人對師生之份看得極重,雖然晁補之不強迫他與李若虛承認這師生之份,他又豈是趨炎附勢、令人齒冷之徒。當年丞相王侁死后,恰逢政敵當政,他的學生寧可結廬講學,拒絕出仕,也不改換門庭,為世人所稱道。相比之下,名相王安石失勢之后,不少門人弟子居然不談新學,就連舊黨中人,也是嗤之以鼻的。
陳東等人見狀,也不好相勸,只得作罷。李蕤本來醉心雜學,聽聞趙行德拜入了太史局令晁補之門下,心中大喜,暗暗思忖尋個機會請元直帶自己去翰林院見識見識。正當此時,卻見何方、朱森二人面帶喜色的走入齋舍,開口便要請眾人上狀元樓吃喝。這兩人平素子曰不離口,專練養氣功夫,今日如此喜形于色的,眾人都覺得奇怪,還未開口相詢,倒是何方先說明了原因:“龜山先生,楊時夫子已經收吾二人為門下。”
眾人方才恍然大悟,這位楊夫子,堪稱一代儒宗,乃是鼎鼎大名的傳奇人物。此人昔年求學于二程門下,其心至誠,有一次拜見程頤,見老師正在廳堂上打瞌睡,不忍驚動,便站在門廊下靜候,適值大雪紛飛,待程頤醒來,門外的積雪已經沒膝,這邊是為世人所津津樂道的“程門立雪”的掌故。據傳楊時學成南歸時,程頤曾感慨地說:“吾道南矣!”此人不但精研儒學,出仕之后更是顯現出驚人的風骨,王安石當政他便不遺余力的抨擊新法,蔡京當政后,他又連上彈章,指斥花石綱等苛政虐民,令蔡京童貫等朝中顯宦對他又恨又怕,只因此人名聲實在太大,不好下手除去而已。趙行德還恰巧知道,楊時是后世名聲極大的東林書院的創始人,明代顧憲成、高攀龍等名臣重建東林,正是標榜自己所承繼的乃是儒學正宗。
此楊時因為與當政的新黨重臣不和,常年被貶斥在外,此時剛剛被官家召回擔任正八品秘書郎,被朝官和太學生們認為這是官家有意要用這位老臣平衡已經有些跋扈的丞相蔡京,更有人盛傳楊時將不久就將出任從四品國子祭酒,掌管太學。
“果真可喜可賀,當然要擺酒。你二人還不知道,鄧守一也已拜入秦博士門下了。”陳東向何方、朱森道。他與張炳早已是清流領袖監察御史邵武的心腹弟子,何方、朱森拜入了大名鼎鼎的楊時門下,鄧守一又成為秦博士的門生。雖然理學社眾監生現在都籍籍無名,但除了趙行德的座師晁補之稍顯遜色之外,余子所拜座師卻個個都是名儒宗師,將來的仕途前程,自然一片光明。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