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面上一套,內里一套的路上走了那么遠,到了盡頭,才發現路的盡頭是與來時那條漆黑不見光的小道截然相反的光明之處。
他站的太高,離頭頂那輪高升的日頭太近,所以周身不再有半點陰暗之處。
天生的聰明讓他在站到那個位子上的那一刻便意識到了這一點,可彼時那么多年內里修的那些小道又早已同自己融為一體,無法剝離開來了。
甚至連盤算自己的退路,骨子里用的還是那么多年修的小道本事。
小道自沒有什么底限與良知這些東西,況且他那張面上的皮又修的足夠厚實了,足以將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通通都藏在皮下。
所以,他站在這個位置上開始如來時的每一步那般找尋前路與退路,大榮的輿圖就掛在墻面之上,自己一抬頭就能看到的位置。他抬眼看著輿圖上的大榮,才發現大榮中原大地委實太過廣袤,那國土的邊界處一面臨的是汪洋大海一面對上的千里風沙。人誠然還可以繼續往海外與西域走,可從那些海外來長安的海外小國之人以及西域質子的口中,他早已知曉大榮外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了。
如他這般的聰明人當然不可能越過越回去,去那遠不如大榮的海外與西域了。所以,眼下腳下踏著的大榮就是他最好的選擇了。可在大榮……他與兄長已走至頂峰了,莫看上頭還有個李氏天子,血脈無比尊貴,是名義上大榮的主人。可他知曉這位名義上的大榮主人對大榮的了解是遠遠不如他們這些朝堂上之人的。
甚至他們手中的權利若是用的好的話,完全可以架著那龍椅上的天子前行。
嗤笑了一聲之后,紅袍大員搖了搖頭。所以,這大榮的‘權’這一字沒有誰比他更了解了。也正是因為已修到那權術小道的巔峰,走至這個位子上,才陡然發現他如今這般高的位置,若是大榮不在了,他未必再站的上來。
所以,自己竟是不知什么時候,被這巔峰之上的權術之位綁著,不得不開始‘真心實意’的希望大榮千秋萬代了?
真是可笑??!這種事怎么能是他這等人要做的事呢?
滿身陰暗之心之人被那這么多年小心翼翼籌謀得來的位子裹挾著去似那些心里當真想做事的忠臣一般做事時,不似那些忠臣那般,每做成一件事,便心中暢快而愉悅的,他也做事,只是每做成一件事,那種被裹挾著,不得不做的憋屈之感便恍若一只扼住他喉嚨的大手一般,讓他喘不過氣來。
這權術的位子修煉到他這個地步,竟是開始反噬他……讓他不舒服了嗎?
察覺到自己被‘不得不做’四個字所裹挾時,他與兄長就意識到兩人被箍入牢籠了。
似他們這般終年設局下套之人一旦發現‘牢籠’的枷鎖,自己反過來成了那權術巔峰位子的籠中之物后,自是想要尋辦法脫離了,可兩人那般聰明的腦子竟是思來想去都尋不到一個辦法。
那么多年所求便是為了這個位子,怎么舍得放開呢?況且一旦放開,從那權術的位子之上下來,再也震懾不住那些來時路上的小人之后,自己即將會面對的……他不消推演都知道。
那黑暗中虎視眈眈的眼睛正不斷盯著他看,時時刻刻等著他露出虛弱之相后撲上來咬上他一口,至于那被撕咬之后什么都沒有的滋味——他少年時便已品嘗過了,自是不想再品嘗了。
所以,只消一想便知他不能退,也必須牢牢的坐穩這個位置,如此……方才能夠免于一世奔波毫無所得的命運。也因此,為了站穩這個位置,穩固這個位置所依仗的‘大榮’二字,他被裹挾著,逼著做起了一個‘忠臣’。
心向黑暗,身卻被拽向了光明之處,這等軀殼與內里截然相反,背道而馳的感覺實在不好受,恍若時時刻刻承受著神魂分離的苦楚一般令人憋屈與憤懣。
他與兄長當然知曉自己坐上這個位子之后便已落入了無解之局,畢竟身處籠中,又如何左右的了籠外之事呢?
原本以為只能這樣了,左右也是無解之局,他兄弟是這般,焉知朝堂之上那些紅袍又有多少人的內心是與那張皮一般表里如一,而不是似他兄弟這般在承受著神魂分離的煎熬呢?
就似一道棋局困住了很多人,以至于很多人都以為這局是無解的,卻不成想有朝一日,這道困住了很多人的局突然被人解開了。
原本只是心血來潮的一問,卻不成想這一問,竟讓他親眼看到了一個籠中物的破局之法。
而后,那一貫聰明的腦子一下子便找到了解決他兄弟痛苦的法子——將外頭的勾到里頭來,頂了里頭的位置便是了。
他兄弟內里的是陰暗,外頭的是光明,將那光明勾進內里,頂替陰暗……所以,他兄弟要破那心靈煎熬之局要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修心,讓自己表里如一。
看!一旦說開,那破籠之法多簡單?。〈蟮乐梁啠罕砝锶缫贿@些道理孩童時不知聽過多少回了,卻不成想到他這個位子上,竟要開始重修孩童時候學的那些道理了。
可……他卻并未從那堪破尋到解法的喜悅中體會到半分愉悅,原因無他,他雖然找到那打破籠子的鑰匙,可這鑰匙他卻無法握入手中。
因為這至簡的道理,他做不到。
明明有解法,旁人能用,偏偏他不能用。
所以,前腳才從那權勢的牢籠中尋到出去的解法,后腳他便再次被鎖入了另一只名為人性的牢籠之內。
比起在那名為權勢的牢籠中尋求解法時還要在看到那籠中物破局之后,方才能找到破籠的鑰匙,這只名為人性的牢籠那把鑰匙一開始就在那里,插在鎖孔之中,很多人都能輕易打開那把鎖而后離開,可他……卻摸不到。
自少年讀書時起,事事都做到最好,所有功課都是第一的人還是平生頭一回嘗到了落于人后的滋味。他眼睜睜的看著無數不如他之人越過他打開了那把鎖,順利離開了,偏偏只有他一個……無法離開。
離開的法子就在那里,可比起讀書做事時的聰明,一下子就走上那條最快的道,偏偏這個……他就是眼睜睜的看著那條道就在那里,卻是怎么都踩不上去。
想起讀書時那些蠢笨的同窗對著書本讀上多少遍也不懂,好似那榆木做的腦袋一般始終開不了竅,努力上多少遍都無用時的情形,他昔日無法理解,如今……卻是終于理解那等使勁了所有力氣,尋遍了所有辦法都走不出去的徒勞之感了。
圣賢書教不了自己,就另尋旁的法子。摩挲著手腕上的佛珠串,那些很多人看起來深奧晦澀的佛學他也是一點就透,而后……驚訝的發現這道理還真是大同小異,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