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搗藥聲還在“咄咄咄”的響著。
夜色漸深,露娘抬頭,望向頭頂那輪尖刀似的明月,忽地開口了:“我其實知道自己的資質不好的。”
面前正在搗藥的黃湯沒有抬頭,只是頭點了點,算是回應。
“不上妝的話連漂亮都算不上,可好在上了妝之后,因著這張與溫夫人有幾分相似的臉,照著她的模樣畫,也能叫我算作個美人了。”露娘說著,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臉,緩緩說道,“我先時心里是有過不平的,可想著那些天生的模樣生的比我好的人,同樣的脂粉在她們手里,畫在臉上,就是不如我好看時,我便知道……有些東西是要知道怎么用,且會用,才算是真的物盡其用了。”
“所以一開始就讓我知道那位溫夫人的存在,讓我與她有幾分相似確實是我的運氣,因為這至少會讓我知道脂粉在我臉上要如何畫,才會更美。”露娘說道,“如此一來,我資質的短處——不夠漂亮算是抹平了。”
“漂亮的問題解決了,余下的,便是聰明的問題了。又是運氣,叫我遇到了你,你看著我這張與那位溫夫人有幾分相似的臉,或許是覺得什么時候能派上用場,便庇佑了我一程,我由此學到了不少,那時我是當真覺得老天待我不薄,雖然先天的資質不好,后天卻總有辦法彌補。”露娘說道。
“只是這所謂的彌補也是有桎梏的,我看到那個王小花時,便明白了。”露娘說到這里,看向面前的黃湯,見他搗藥的手停了下來,笑了笑,坦,“很難令人不生嫉妒的。”
“所以呢?”黃湯瞥向面前的露娘,問道,“你也想如那個被毀了臉的女人一樣動手?”
露娘搖頭:“本是想的,但眼下細細回憶了一番過往,忽然不想了。”
“我看到楊氏她那般聰明,明明比起那位靖云侯夫人更聰明,可日子卻過的反而沒那般好時,忽地心里隱隱生出一股名為畏懼的東西來了。”露娘說到這里,伸手覆上自己的胸口,感受著自己胸腔中的心跳聲,說道,“捫心自問,楊氏的聰明,我騎馬都趕不上。可卻不知為什么,偏偏是她遇到了那么多難事!父母也好夫君兒子也罷,都需她來調教,真是累死了!可累成這般,也終究比不上鄭氏。我想來想去,想尋個她的錯處來求原因,好似也只有聰明的不走正道,專走小道這一點了。”
“再看那個女人,”露娘說道,“那般機關算計,卻整張臉都毀了;至于那王小花、溫娘子,卻是當真是我想要成為的那個模樣的。我能感覺到她們資質出眾,心里本也不平。可細一想,發現她們聰明或許不遜楊氏,走的卻是與楊氏截然相反的那條道,楊氏的不擇手段與陰險,她們身上都沒有,或許,這才是老天為何待她們這般慷慨的緣由。”
黃湯掀了掀眼皮,連頭都沒抬:“你怕了?”
露娘搖頭:“有些事不能細想,看著整日口中念叨著‘不公平’的梁衍,可你我皆知,單看他這個人,老天爺便是多給他,也不過是浪費罷了。”
“那侯夫人若說比楊氏好在哪里,大抵也只是多了幾分與人為善以及行事的底線罷了。這是我看來看去,才找到的唯一的那個她過的比楊氏更好的理由。”露娘說道,“所以我突然覺得還是不動手的好。”
“你怕了!”黃湯聽罷之后,只說了一句便垂頭繼續搗起了手里的藥草,他道,“有句話叫做疑神疑鬼,可見神鬼二字總是一同存在的。心里有鬼,自也懷疑神的存在了。”
“或許吧!我心里一直都是有鬼的,貪的,所以看著那個女人,如同照鏡子一般,看到她那張被毀了的臉,再想起這些時日的種種,突然不想對那等與自己沒什么交集的無辜之人動手,惹上什么是非因果了。”露娘這句話顯然是承認了心里是有過想對王小花動手的心思的。
“我要用些手腕才能得來的漂亮和聰明她天生便有,很難不生妒的,尤其,我等還似了同一張臉,更是難免比較一番。”露娘說道,“可一旦歇了對她動手的心思,再想想老天爺給我的,其實并不薄,所有能用辦法解決的事,其實都不算事。”
“原先以為漂亮能解決,聰明這個卻是一直沒有辦法做到了,卻沒想到楊氏出現了,其實這短處也是能用辦法抹平的了。”露娘說到這里,忽地笑了,語氣中能聽出明顯的愉悅,“如此一來,我也不比她們缺些什么了。”
“聽起來好似是向善了放下了,可先前怎么沒想著向善?”這般誠摯的話語卻并未打動黃湯半分,黃湯搖了搖頭,說道,“是因為看了那個被毀了臉的女人被震懾住了,又有了楊氏的出現,讓你尋到了得償所愿的法子,才會向善的吧!”
“是啊!大抵是讓我看到了得償所愿的途徑,所以我收手,主動向善了。”露娘笑著說道,“這樣看來,王小花、溫娘子是人,那個女人是鬼,我卻是半人半鬼,看到老天爺給我指了路,才會克制,不動手,若不然,或許也早成了那個女人了。”
“先給我看了溫夫人,讓我知道如何彌補不夠漂亮這回事,將我心里的不平填平了,又讓我遇到了你,所以這些年過的也還像個人,后來看到了王小花,看到那般靈氣的女子,好似是我如何追也趕不上的天賦,我平了那么多年的心又開始不平了,不過好在楊氏出現了,讓我看到了能走到高處的途徑,所以我不平的心又平了下來。”露娘笑著說道,“這般一說,老天爺好似還是挺寵我的,總會在我憤憤不平時讓我看到將之填平的法子,真好啊!”
黃湯聽到這里,卻是冷笑了一聲,說道:“那還真是挺慣著你的!總在你成鬼的那一剎那拉你一把,讓你看到些曙光。只是比起王小花、溫娘子那些不需慣著,便知道怎么走這條路的,你到底多耗了不少這仙人指路、拉你一把的福分。眾生平等!你最好祈禱你當真生來便比旁人多了不少福分,是什么天道的寵兒。否則,這些福分……雖說不知道要不要還,可比起旁人來,終究已耗了不少了。往后再看到旁人過得比你好,怕是遲早會生出不平之心,到那時仙人指路的福分耗盡了,便也沒人拉你了。”
“我知道啊!”露娘點頭,抬起自己的胳膊,露出手腕上的佛珠給黃湯看,說道,“所以戴在手上提醒我自己呢!”
“說來說去,你終究不是自己向的善,是一番算計,哭鬧著得到了,才肯收的手,同她們不一樣。”黃湯搖頭,淡淡的說道,“修佛要修心,會哭會鬧的孩子有糖吃,吃到了糖才罷的手,又如何算是修了心?不一直都還是個哪個得到了糖才收手的孩子,沒有半分長進?”
“神醫的話總是那么一針見血、醍醐灌頂,那神醫自己修心了嗎?”露娘聞卻是不以為意,笑著反問他。
“我又不修佛,不修道,自也不用修心。”面對露娘的問話,黃湯卻是連眼皮都不抬一下,繼續搗著手里的草藥說道,“我等醫者同那些讀書人一般,是‘不語怪力亂神’之事的。”
“啪啪啪!”的幾聲撫掌聲響起,露娘看著眼皮都不抬一下的黃湯,說道,“真是坦蕩!可再如何坦蕩,我會的都是你教的,所以神醫你比我更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