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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林斐就拿著一本大榮律法在慢慢翻著。
其實很多案子,任它看起來再如何詭譎離奇,情節似話本子一般精彩紛呈,都逃不開一本多數人眼里甚為枯燥的大榮律法的制約的。
因為甚為枯燥,便是辦案的寺丞如劉元、白諸這等人都有些翻不下去了。
“我等是當真看不出這律法條條框框的字之外的事了,”劉元趴在案幾上,眼睛發直,看了會兒枯燥至極的大榮律法叫他想起自己最調皮好動的年歲背最枯燥的課文時的情形了,自己那眼睛也是發直的,因為提不起一點興趣,卻又不得不背,于是就似被強摁著頭喝水的牛一般,眼睛發直的將水往嘴里囫圇吞咽著。
白諸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看向正低頭認真翻看律法的林斐,卻見林斐正襟危坐,看的很是認真,那本大榮律法看起來都快被翻爛了,顯然看過不止一遍了,卻全然沒有他二人這般眼睛發直看不下去的模樣。
“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閑。不遇至人傳妙訣,空口困舌頭干。”一旁的魏服瞥向自己貼在案幾上的那一行字,念道。
這是坊間流傳的那本西游猴子打妖怪故事話本里,菩提祖師傳道猴子時說的話。劉家村那案子發生那會兒,聽了林少卿與溫師傅提到那老少皆宜的西游話本不過是套了個妖魔鬼怪故事的殼,里頭每一章都有隱喻之后,魏服便找來坊間不少先人的解讀翻看了一番,而后便將那行字貼在自己案頭每日摩挲提醒自己。
“道本就玄乎的很,至人方才看得懂,尋常人也不過常把金丹當作等閑尋常之物罷了。”魏服低頭喃喃,看向那廂認真翻看大榮律法的上峰,想起劉家村那個案子中那些詭譎離奇的狐仙、妖怪之事,嘆了一聲,說道,“一本《山海經》,妖魔鬼怪之錄也不知翻多少遍才能透徹,是我等還不到至人的境界,所以才看不懂,覺得枯燥無味、平平無奇。”
他們坐在這里的這些人都是走的科考那條陽關道過來的,論名次,誰也沒有林少卿的名次靠前,可偏偏是考的最好的林少卿在那里反復翻閱,仿佛沒看懂一般。而他們卻是……完全看不下去。
這真是一件既古怪違和又讓人嘆息之事。
“難怪有先人說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能從科考場里殺出來的,自不是什么蠢人,尤其經由上個劉家村的案子之后,親眼看到那劉家村里供奉的狐仙以及那童大善人的種種做派,便愈發察覺到了什么,好似隱隱摸到了那桎梏自己的隱形邊框的一角一般。
“去歲還不覺得,興許是接觸到的案子之中不曾見過童大善人這等人的緣故。”劉元趴在案幾上感慨道,“直到上個劉家村的案子,林少卿竟是一踏入劉家村便感慨不曾聽聞有童大善人那等人,這一句感慨我等先時聽了還不覺得,只以為那童大善人只是個聰明些、厲害些、手腕更高明的鄉紳罷了,可隨著那案子越查越發深入,便愈發覺得這童大善人是聰明不假,卻又不是我等以為的那等聰明,而是……唔,怎的說呢?或許他那幾年神棍經歷于他而當真是至關重要的。”心里的話并未全部倒出來,罕見的被一向心直口快的劉元盡數咽回了肚子里。
林少卿的那一聲感慨初時只叫他覺得上峰看人的眼光真準,可隨著案子的深入,以往見過真相被抽絲剝繭的,可那童大善人這個人卻也像一團迷霧般被人一層一層的抽絲剝繭的剝離開來,每剝開一層,便能想起林少卿當時一踏進劉家村時的那聲感慨,這般剝開一層,回想一次,每一次不同角度的剝開與回想,都讓他打心底里佩服以及心驚上峰那一聲“不曾聽聞”的感慨份量真是極重!
同樣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物,偏林少卿早早便能看出不同來,一眼望到了旁人望不到的深處,而旁人要看到林少卿在入口處便看到的景象,需得切切實實的走入其中,深入到底,方才能看懂林少卿在入口處便看得懂的那些人和事。
以往經手過的案子精彩的多的是,卻沒有哪一樁如劉家村這個案子一般,看著簡單,可當他每每回首再看,都能看出一種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之感。
劉家村這個案子就宛如一座清奇陡峭、怪石嶙峋、峰巒疊嶂、延綿不絕的奇山,人立于山下往往無法看清全貌,需得切切實實的將群山盡數走過一遍,方才能明白這看似稀松平常的山巒全貌如何,可林少卿卻是只一眼,就隱隱看透了這奇山的全貌,實在是讓人越想越是心驚。
這案子本身實在是看似再普通尋常不過了,可親身經歷了一遍這個案子之后,再觀這案子中的人和事,卻又讓人覺得這委實是個再罕見不過的復雜離奇的案子了。劉元只覺得經歷了這個案子之后,自己好似隱隱有些明白了老莊那句“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話的真正含義。
當然,不論是天性還是身為大理寺寺丞的劉元骨子里天生就是厭極了惡事的。可在這世間摸爬滾打的越久,也越發明白對于花樣百出的惡事以及惡人,光靠厭惡這等情緒是無法解決這些惡行的,而是要清楚的了解這些惡人,才能解決這些惡事與惡行。
官要抓到賊,自是要比賊更聰明了。
對于似童大善人這等惡人,他們也必須比這等人更聰明,而不能被這等人牽著鼻子走。
所以,那看不見的桎梏必須學著去突破它。
“我眼下倒是有些明白那些話本子里無論是修仙的仙人也好,還是武俠故事里的俠士也罷,為什么都要學會打破桎梏,才能戰勝最終的對手了。”白諸接話道,“眼下再想那些眾所周知的話本子,方才覺得自己先時確實不曾看懂。”
便在這時,聽那廂正在翻大榮律法的林斐開口了,他翻著手里的大榮律法,淡淡道:“佛教禪宗有云,人生的三重境界為‘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
這等時候林斐突然說話,自不是隨口而為的。劉元、白諸對視了一眼,看著擺在自己面前令自己看的雙眼發直的大榮律法,說道:“這本大榮律法于我等而還是‘看山是山’的境界,而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因有了先人的指引,我等已到了看山不是山,不只看故事,又懂其中隱喻的境界了。”
“多數人于很多事上總是處于‘看山是山’的境界的,”魏服感慨了一聲,想到劉家村案子之后自己再看《山海經》與那些傳承下來的,眾人耳熟能詳的那些妖魔鬼怪的古怪特性,由此生出的別樣感悟,覺得這些妖魔鬼怪雖說只記于話本之中,卻又仿佛是真實存在于周圍的,他嘆了一聲,說道,“要打破桎梏或靠自己打破,或有人,或經歷事引路,方才能夠突破。”
他們顯然是需要人或事引路,方才能懂這些了。不過好在比起大多數人一輩子也難以接觸到這些人和事,他們身在大理寺,天生離這些事那么近,自是有機會明白這些的。
就譬如眼下這個案子——紅事爭搶奈何橋?白事搶占陽關道?反過來了?是指這紅白事反了?還是僅僅是指那書生口中所謂的反過來了?
他們不懂,不過看林少卿這般鄭重的神情,顯然這個案子或許又是個如劉家村一案那般特殊的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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