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包袱,摸著揣在懷里鼓鼓囊囊的銀錢出門前,王小花回頭看了眼身后翹著蘭花指撿灑落在地上的詩冊的露娘,又想起方才離開的那個帶著面紗的女子,摸了摸腰間荷包里將軍給的剪子,“哦”了一聲,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這長安城里好多人都在下棋呢!且那棋盤好似也不止一個,縱橫交錯,又彼此相連呢!
至于……這些人騙的到對方嗎?王小花摸了摸自己洗干凈的臉:自己畫出的疤痕應當沒什么問題,她雖連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自小便被賣到了戲班里,卻打小在畫畫一事上甚有天賦。在戲班里時不論是臺上角色面上的妝容還是那戲臺子上需要畫些什么背景物什的,都是她畫的。后來戲班為將軍他們唱過一次戲之后,她就被戲班主倒手賣給將軍了。而后也是畫,最多的是畫各種古怪的地形輿圖,有時也會被將軍派出去,將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說話的瞬間畫下來。
說來她自己也覺得詫異,雖然后頭跟著將軍被教了讀書習字什么的。可最開始在戲班里時她連字都不認得兩個,只是沒想到提起筆來將所見所聞畫下來卻仿佛是老天爺送來的天賦一般,提起筆來就會。當然,再好的天賦也是需要學的,后來跟著將軍,她學了很多,也知曉要珍惜自己的天賦,筆耕不輟什么的勤加苦練。
將軍說似她這等人屬于老天爺賞的飯碗,作為打小被賣入戲班的雜役,王小花是吃過沒飯吃的苦楚的,因為吃過沒飯吃的苦楚,對于老天爺發給自己的飯碗自是更加珍惜,同樣的,既是老天爺賞的飯碗,可以不給她工錢的自然只有老天爺,旁人……用了她的飯碗,自是都要給錢的,不給錢……老天爺可是要生氣的。
所以,即便被露娘訓斥“俗物”,她也不依不饒,這露娘顯然不是老天爺,當然也沒資格不給她工錢。
因為若這露娘是老天爺的話……想起露娘身邊那幾個剛長開就被配了親事打發走的丫鬟,明明是門再壞不過的親事,偏在露娘口中竟是天大的好事,那怯生生喊著“姐姐”的柔弱花魁對著丫鬟說道:“你真是一步躍入云端里,便宜你了!”王小花想起收到的自將軍那里拿到的雇主露娘的生平行事,既是長途跋涉賺的這個銀錢,自是要打聽清楚才出發的,看著那寫在紙上的字,那些丫鬟出嫁之后受到的種種苦楚,王小花費解不已:這露娘是怎么說得出這等話來的?是張口吹牛,還是瞎了?
先前不理解“張口說瞎話”是什么意思,看著那紙上所載的露娘生平,王小花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張口說瞎話了。
因著提前做了功課,是以來了長安,王小花知曉自己之后所對著打交道的每一個人的話,都是不能輕易相信的。
她的畫工當然了得,面上的疤痕看不出是假的,甚至自己眼下背著包袱走出巷子,那門口納鞋底的,前兩日對著她指指點點的婦人都沒認出她來,只抬頭瞥了她一眼,便繼續納鞋底做活了。
可瞞過普通人的眼睛容易,瞞過那蒙面紗的女子……當真能騙得過嗎?就算自己這張臉同露娘有些肖似,化了妝之后更是肖似,可那蒙面紗的女子當真看不出來嗎?要知道紙上那些字寫得明明白白的,那女子也是個點妝的高手呢!
王小花皺了皺眉,揣著懷里的銀子開始盤算起來,先租個宅子住下,而后便是為自己尋份活計了。所幸自己這份老天爺賞的飯碗不止能畫臉,還能畫山畫水畫人,是真正的能尋到活計可做的鐵飯碗!
這般一想,對老天爺賞的飯碗便更是滿意。拿捏了自己身契的將軍遠在邊關,便是有什么突然的命令,傳到自己這里也已是十天半個月以后的事了。如此……今日這一票活計過后,她當有好長一段時日的空閑了,可以邊干活邊好好走走看看這長安城了。
吃穿不愁,偶爾又有閑暇的假日,這樣的日子,王小花實在是不明白還有什么不滿意,可發愁的。所幸將軍要她學的是那位溫小姐,一樣的日常做活掙錢,偶爾有個閑假,這樣的日子多好啊!
王小花唏噓著又想起了身后宅院里遮遮掩掩的露娘:先時她是照著話本子演的,演了個為生計發愁的樣子出來。可事實是露娘不止贖回了自己身契,手上還有很多錢,那錢多的……王小花覺得自己省著點,花上一輩子都夠了。將軍他們是要顧慮家國安寧這些大事,她還能理解他們吃穿不愁之外還要發愁的緣由,畢竟自小跟著戲班子走動時既見過盜匪打家劫舍,也見過邊境異族入侵,知曉尋常人過的了安穩日子是有人在前頭頂著。可身后的露娘呢?王小花撓了撓頭,覺得她實在是在“強說愁”,吃穿不愁,甚至都不消做活的日子還有什么可愁的?
至于賺夠了銀錢成親生子什么的,露娘可從來不是什么身不由己的風塵女子,她真想要成親生子的話,是很容易尋到愿意同她成親的那個人的。
想到那灰撲撲的粉末,王小花摸了摸袖袋里巴掌大小的小紙包:還好她手快,藏了些下來。
有些事,雖說那女子也好,還是露娘也罷,她們都沒說。可王小花不傻,知曉她們真正能讓那些薄情嫖客掏錢的除卻好看的皮肉之外,還有這個。
想到隔壁幾家被潑了糞水,扔了雞蛋、爛菜葉,同那些被押往法場行刑的罪犯一個待遇的幾個暗娼,這些時日那歇斯底里的崩潰哭聲便沒斷過。比起露娘來,那幾個女子才是真的身上沒幾個銀錢留下來,甚至還有連身契都沒拿回來的,便因著一身皮肉被毀而徹底絕了這條路。
往后呢?這些女子要如何生計?學著人做繡工賺錢什么的嗎?這可是既要看天賦又要看臉的,長這么大從來沒拿過針的人如何比得上那些早已習慣了拿針做繡活的女子?王小花嘆了口氣,想到既不曾傷臉,又手里有余錢的露娘。
那證據確鑿的害人者確實是真的害了人,可瞧著無辜的受害之人卻不定是真的受害者。或許是如前些時日那周扒皮的故事里的村民一般只是些想貪便宜的小嘍啰,也有可能更壞。
旁邊屋宅里的那幾個惹事的暗娼當真有那么厲害的,呃……功夫么?短短幾日間便壞了那么多年輕人的身體?王小花捏緊了袖袋里的紙包:那灰撲撲的藥粉真跟外頭買的耗子藥差不多。
當然,這應當不是耗子藥,而是那真正高明厲害的大夫做出的藥來。誰說大夫就一定是救人的了?也有的大夫學了醫術之后學會了害人呢!就譬如身后的露娘,若是沒有人撐腰,她一個所謂的風塵女子是如何過上這么瀟灑的日子的?
王小花不傻,在戲班子里過活時是經歷過被人白眼的日子的,也知曉自從跟了將軍之后,城里的人還是那些人,卻再也沒有人給她白眼看了。
先前,他們叫她戲子,盡管自己只在戲班里呆到八歲,連上臺的資格都不夠,根本不曾登上過戲臺,這個稱呼還是砸到了自己的身上。“戲子”這兩個字落于紙上最初當然只是個尋常的指代稱呼,里頭并不包含什么特殊的情緒。可時至如今,這兩個字再被人從嘴里說出來時,只是個指代的稱呼而不包含什么時已極其少見了。她當然也聽得懂這個稱呼里頭包含的種種指責、蔑視等情緒。后來,大家喚她小花姑娘,有不知情的人在背后對她指指點點時,大家還會主動出面幫她解釋,說她同大家一樣正兒八經的領工錢做活。甚至讓她畫圖時,還會頗有禮貌的喊出一個“請”字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也是臨行前將軍反復叮囑過的話,露娘這日子瀟灑的不似一個尋常的風塵女子,其中自有其妖異之處。
聽著身后巷道兩旁的宅子里傳來的女子聲嘶力竭的哭聲,以及面前納鞋底的婦人們不斷翻著白眼,嘀咕著“狐媚子活該”的話。王小花摩挲著手里的藥包,陡然明白了一件事:人……真的要離鬼遠一些,尤其不要與鬼做什么交易。
幾日加倍的癡迷徹底絕了生路,而那幾日加倍的癡迷……其實也是假的,是那耗子藥似的藥粉迷了人的心智罷了。
王小花回頭看向身后這名喚迷途巷的巷道:雖說已離開戲班子很久了,可看著身后一眼望去,深不見底的巷道,她恍若看到了一出戲。露娘用一個虛幻的、不存在的,騙人的美夢,扼殺了那些克制不住自己欲望的暗娼的生機。
一包迷人心智、制造假象的假藥壞了那些女子確確實實,真真生的好看的臉,而露娘……什么都未失去,甚至對外還是無辜被牽連的可憐受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