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話,虛偽的……事說的多了,做的多了,指不定哪一日還當真成真的了。”看著形容枯槁的童不韋,雖不在獄中,比他們好些,可那周身的疲憊卻不比他們少多少,有鄉紳喃喃道,“裝可憐裝的多了,指不定哪日就成真可憐了。”
“更可怕的,是裝可憐時旁人信了你的假可憐,真可憐時,那先時反應遲緩的旁人又總算回過神來恍然明白原來你先前是裝的,由此認為你眼下的真可憐是裝出來的,那才是真要命了。”那鄉紳說到這里,伸手胡亂的用身上囚服的袖子擦了擦眼角無意識流出的眼淚,喃喃道,“我等……我等是被算計了啊!”
“你算計百姓,自也有旁人算計你。”童不韋帶著那周身的疲憊與枯槁說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沒什么奇怪的。”
這話聽的牢里的鄉紳眼淚再一次的涌了出來,看著童不韋喃喃道:“我……我以為我還能見到你,便是還有活路,眼下卻是覺得我怕是真的沒有什么活路了。”
“你眼下什么都沒有了,小樓坊那里的后手又被抄了家,拿不出半點銀錢了,他又為什么要給幾個半截身子入土、手頭沒有半點籌碼,不再有任何用處的人活路?”童不韋看著那群鄉紳搖了搖頭,說道,“便連我……眼下看著是活了,童正也看著三個月之后就能放了,可能不能真的活下去,我還是不知道。”
“我眼下手頭有的也只有童正母親與外祖的那些家業了,雖然昔日我也曾淪落至只有這些家業的境地,可那時我還年輕,不似現在,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對那位大人還有沒有用處。”童不韋眼神木然的盯著那一格一格的牢門說道,“我怕……我對他沒有用處了。”
這話一出,牢里的鄉紳們再次落淚,有人下意識的重復了一遍童不韋出口的話:“你童不韋……竟怕自己沒有用處了?”那鄉紳說著看向童不韋,面上的神情既憤怒又悲憤,罵道,“你這是當狗還嫌自己當的不夠好,不夠盡責嗎?”
“你用千百種法子將小樓坊那些俏寡婦、附近的村民、家里的奴仆、管事們馴的服服帖帖的,自也有人用千百種方法將你訓的服服帖帖的,這沒什么奇怪的。”童不韋木然道,“萬事萬物相生相克,我童不韋克很多人,自也有人能克我,這沒什么奇怪的。”說到這里,他伸手摩挲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佛珠,這是這幾日他從城外佛寺中求來的,戴上之后便日日夜夜不住的摩挲著。
看他在那里摩挲佛珠,倒是提醒了鄉紳,有人見他摩挲起了佛珠,連忙問道:“村祠里那邪門的狐仙和那塊石頭你挪開了?”
“沒有。”童不韋搖頭,一面摩挲著佛珠,一面說道,“狐仙金身被人搶了,事后衙門追了回來。當然,哄搶狐仙那日,也就是你等蜃樓作樂那日,整個村祠里所有的神佛像、狐仙像都被摔碎了。”
“我連夜找工匠重新燒制了那些神佛像同狐仙像。”童不韋說道,“這次燒制的一樣大小,自家也只供奉自家的,我的狐仙同旁人家的一樣,沒什么區別了。”
這副樣子……再看童不韋枯槁的面容,讓牢里的鄉紳們不由怔了一怔,可目光落到童不韋那身內里不變,外皮卻樸素無比的穿著時,又搖了搖頭。
童不韋當真變了嗎?變成老實的良民了?他們可不信!
只是眼下,自己時日無多,自也懶得再去管那第二次金蟬脫殼的童不韋了。
“既然我等沒什么用處了,又為什么讓我等見你?”有鄉紳問道,“我等只是隨口向獄卒提了一嘴而已,原本以為根本沒可能在上法場之前再見到你的。”
“為什么不能見我?”童不韋面上的神情不變,反問道,“你等的案子板上釘釘,證據確鑿,又沒有什么轉圜余地了,哪里還需要特意關押起來,不準探視,以防你等尋機脫罪?”
鄉紳們動了動唇,他們倒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以為的不能見他,而是另一個原因……
這個原因同為鄉紳的童不韋當然知道,也清楚他們心里在想什么,輕笑了一聲,似是在譏諷他們又似是在自嘲,他道:“還是你等以為你等于那位大人而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和棋子?我童不韋又是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不成?以至于他特意下令關照一番?”
鄉紳們的眼淚再次落了下來。
這些話實在是太難聽了,卻又是實打實的,極難聽的大實話,讓人……尤其是一貫自視甚高的他們聽罷之后痛苦不已。
他們,于那些人而不過是輕輕落于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輕飄飄的,微不足道的,甚至對方都懶得下隔絕他人探視的命令,一道‘擇日處斬’的令下,便讓他們這些人人頭落地了。
牢房里響起了低低的嗚咽聲,童不韋看著正在哭的一眾鄉紳,頓了頓,又道:“你等讓我處理村祠里的狐仙和石頭可是因為那首童謠?”
那陣陣‘周扒皮,皮扒周’的童謠早已穿透牢墻傳入了這群鄉紳的耳中,當然一同傳入的,還有那早已成為茶余飯后笑料的‘為了一頓飯錢送了性命’‘鉆到錢眼子里去了’‘真正摳門至死’的笑話。
雖說此時已知自己人頭落地的結局無法更改,可面對這樣的笑話,這群鄉紳還是不能接受的。
“想我胡八雖不是什么好人,可大小也算個人物,外頭這般說我緊扣著那點錢不放手,是為了那點錢送的命,簡直是對我胡八的莫大侮辱!”胡八憤怒不已,卻也知曉此時任憑自己聲音再大也是徒勞的,那些解釋……外頭看笑話的人又怎會聽?
“你……你把那石頭挪開吧!”胡八對著面前的童不韋說道,面上痛苦、惶惶又懊悔,“有石入口,有口難。我是當真信了,也怎么都解釋不清了。眼下都到這個時候了,我實在是不想死后也要背上這千年唾罵的笑話與罵名啊!”
雖曾是揮金如土的富賈鄉紳,可如今他們即將人頭落地之時,卻也窮的只剩個‘大小也算個人物’之名了,眼下這首童謠一出卻連他們眼下僅存的名也要盡數剝奪了,讓他們哪怕是死,也終究成了個笑話。
“我知道你等不在乎那點錢。”童不韋說道,“那日童正回來已同我說了,你等是要狐仙娘娘露一手給你等瞧瞧顏色來著,敢問現在……你等瞧到了嗎?”說到這里,那方才還枯槁的面容之下,一直耷拉著的眼皮抬了抬,露出了眼皮之下被遮住一絲的精光。
這一絲精光讓原本還在抹淚的胡八等人登時一怔,驀地反應過來,眼前的童不韋被那位大人欺負的那么慘不假,可面對他們時,卻從來不是被欺負的那個。
他們與童正當時想推他出來補窟窿的舉動,童不韋當然知道,也都一一看在眼里,只是先時一直不曾吭聲,不消旁人敲打和提醒,便自愿主動的吃下了這個悶虧。
眼下再想想,童不韋……當真是老實人主動吃虧,還是在靜靜蟄伏著,等待給予他們的致命一擊?
“我……自愿上繳盡數家財不假,卻也要看是什么人算計的我。”童不韋看向面前的胡八等人,淡淡道,“我這狐仙娘娘或許不如那些神佛,難道還解決不了你們這些山野小怪不成?”
說到這里,不等幾人說話,童不韋轉身便向牢外走去:“所以狐仙也好,石頭也罷,我都不會動的。這是我安生立命之基,你等覺得我童不韋會傻到自斷根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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