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呆時,時間總是走的飛快的,兩個監工遠遠站著,想了一番這幾日的事情,便看到那幾個敷衍的苦力工停了手,指著那排水口道:“挖開了,水排出來了。”
兩個監工走過去一看,確實見那排水處開始排水了,又看了看那高到不正常的水位,道:“等水都排進河里了,便將口堵了,免得河水倒灌入排水溝渠,地下水涌上來,臭哄哄的,驚擾了貴人便不好了。”
幾個苦力工點頭,其中一個還隨口嘟囔了一句:“貴人老爺可驚不得,派個人來一問,都能叫內務衙門抖三抖。尋常人就是死了,討要撫恤銀錢,內務衙門也能拖上好些時日不肯給呢!”
這話說的……顯然那日內務衙門門前的事這幾個苦力工也聽說了。
“有本事你下輩子投胎當個貴人啊!”監工瞥了眼那說話的苦力工,說道,“若是有這名額,記得給我也留一個,我也想當一回貴人。”
一席話說的幾個苦力工也跟著笑了,雖這話一出,看這兩個監工順眼了些,知曉他們也是底下做事打工的,可同樣的,也知曉朝廷撥下的銀錢,發到他們手中時,兩個監工也是拔走了幾根毛的,這兩人……雖被上頭的管事欺負,下雨天不得不跟著他們出來干活,可欺負他們也是事實,是以這‘順眼’也只是一瞬而已,復又變的警惕了起來。
這內務衙門還當真是上上下下,都寫著‘欺軟怕硬’四個字。
等到辰時過半,天色大亮,雖依舊下著蒙蒙的細雨,可除非是個瞎子,傻子……也能看得到那河岸水位已高到不尋常了。
兩個監工看著腳下方才退去的水位,立時指著那排水口催促道:“趕緊堵回去,然后走人!”
幾個苦力工不等他說話便立時揮動鐵鏟開始填口子,動作比起先時的敷衍麻利了不少,這般麻利當然是有原因的,兩個監工舉著千里眼,看向不遠處雨霧中的層層樓閣,道:“那些工匠要過來放水了,那些技藝我等不懂,可水往低處流,千萬不能叫他們的放水讓水又倒灌回城里。”
幾個苦力工很是麻利的揮動著鐵鏟,才幾個工錢啊!也就值得他們干個挖口、填口的活計,至于旁的活計,那是一點都不能多干的,若不然,豈不吃虧?
跟內務衙門的人交道打得多了,人也早從一開始憑借一槍熱忱的努力做活,好好表現變成了算計。再者,給多少工錢,干多少活,不是天經地義?
至于那些臨時多添的河水倒灌的事,又不曾給錢,憑什么要做?至于什么大事大災面前,先將活做了,過后再問內務衙門要錢什么的……前幾日那大理寺衙門的孤女要個撫恤銀錢,且聽聞還是長安府親自介入的情況下,要個錢都那么麻煩。他們可不定有那孤女這么好的運氣,有長安府介入幫忙討要銀錢。所以……哪能先將活干了,再問他們要錢呢?這內務衙門可不是什么認賬,肯爽快給錢的地方。多的是活白干,好事白做,銀錢卻一個子兒都領不到的情況呢!
癡情人一腔真情錯付之后會變的瘋魔,大抵是文人墨客的故事傳唱的多了,眾人能理解這一番轉變;可好人做慣了好事,卻得不到應有的獎賞與尊重,甚至連工錢都要不到,久而久之,自也要變了,眾人可能理解?
多的是人見到這一幕,總是怪那原先的好人‘人變了,不再是以往那個好人了’,卻不知好人的那一腔熱血早已被那些漠視與不公、不平的涼水給澆冷了。
當然,雖然覺得給多少工錢,干多少活是天經地義的在理,可出事時自己卻是不能在場的,若不然,出了事,管他是做什么的,都是要被牽連的。
所以,趕緊堵了口子,然后立馬走,只要不是自己在場時出的事,那就怪不到自己頭上。
一行人匆匆忙忙的堵完口子便逃也似得離開了,至于什么時候出事,出事時什么人在場,那就……看誰倒霉吧!誰叫那天雷劈下來的時候,那人剛好就在旁邊呢?
這里的人剛腳底抹油的跑了,劃著船的工匠學徒便打開了排水口,看著并不似以往那般能明顯看到水位下移的河面下意識的撓了撓頭。
他才進工坊幾日,領了本《魯班秘要》剛開始翻,自然是不懂什么情況的,只知道大雨過后的早上是要過來開排水口的。
水漫至這般,也不見水位下降的情況當真不要緊嗎?書里的魯班不曾說過這個問題。想問人,可是工坊幾個老師傅都接了外地的單子離京了,要好幾個月才能回來呢!又能去問誰?
“水位若是高,那便將排水口開著,暫時不要關了。”嘀咕著重復了一遍老師傅離去前的交待,十三四歲的小學徒除了不關排水口,也不能做旁的了,在原地對著那不見下降的水位束手無策的發了會兒呆,便劃著船離開了。
至于查驗什么的……貴人們的海市蜃樓可是不能隨意靠近的,那樓閣那么漂亮不假,卻是尋常人摸不到以及看不到的。門上的鐵將軍大門鎖,以及那精鋼所制的門窗都是牢固至極的,據老師傅說是比照‘攻城’的強度造的,尋常人想破門而入都難呢!
劃船至岸邊,正看到不少人過來,一問皆是這些海市蜃樓的主人家里派過來的,目的便是為了抽走那連接彼此的鏈橋踏板,不止讓岸上的人上不去,旁家閣樓中的人也莫想要來自家蜃樓上晃蕩。
這般舉措據說是怕雨大,唯恐有人吃飽了沒事干跑來蜃樓,出了事,牽連到自家頭上,是以,一旦大雨侵襲,便要先一步斷開彼此之間的聯系的。
想起這些話,學徒低頭看向腳下的河水,想到了‘涇渭分明’四個字。還真是劃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難怪老師傅們總說貴人們謹慎的很,不止怕自己出事,也怕與自己有關的旁人出事,更怕有人莫名其妙的死在自己的地盤之上呢!
所以一看有災禍,自是自己先一步同旁人斷開了,不讓人靠近,死在自己的閣樓之上。
學徒才入行,正是對這一行滿是好奇的時候,是以上岸之后,也未立時離開,而是看著那些原本彼此連接的蜃樓在各家管事的指揮下斷了開來,成了一座座分散開來,互不干涉的河中‘孤島’。
“難怪人說親兄弟都要明算賬,貴人們的賬算的真清啊!”嘀咕了一句,正要離開的學徒眼角余光一瞥,忽地瞥到了那唯一一座還未有人前來抽連岸踏板的三層水上閣樓,頓生不解,“那一家……怎的不派人來?且那連岸的踏板都未抽走?”
此時恰巧有一家管事從他身旁經過,當是打過交道的,便順口回了他的話:“那是原先興康郡王府家的蜃樓,出事之后被幾個鄉紳富戶買了下來,同我等交情不深。不過聽說今兒這些人有事要聚一聚,沒看他們連那連岸的踏板都未抽走么?當是今日要過來的。”
小學徒這才‘哦’了一聲恍然,先時對老師傅說的這海市蜃樓是‘法不傳六耳’的‘談事之地’還有些不解,眼下倒是隱隱有些明白了,遂看著那一處處彼此分離的孤島蜃樓,感慨唏噓道:“確實是個談事的好地方呢,這些富戶權貴果然如師傅說的那般聰明呢!”
這一聲感慨說罷,小學徒便回去了,只是他自己也未想到不過幾日的工夫,再回看自己的這一聲感慨,竟有種自己給自己狠狠甩了一巴掌之感:臉疼的厲害!
聰明?聰明……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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