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站在門洞處的‘烏眼青’看著坐在亭中,同尋常頤養天年的老者沒什么不同的自家族叔,下意識的伸手摸了一把臉,察覺到手上濕漉漉的,這才下意識的低頭看向自己沾了滿手眼淚的手。
難怪自己會無意識的做出摸臉這等舉動呢!原是自己的身體察覺到自己流淚了,遂伸手抹了一把眼淚罷了。
為什么要哭?雖然他知道族叔其實一直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若有利益沖突,對付起他來亦不會手軟,可這么多年,哪怕是隔著幾分真心的假意,卻也確確實實的教導了他不少,也讓他看清了不少人情世故之事。
四十的人了,自也不是什么孩子了。自是知曉人一旦長大成人之后,說話做事也好,待人也罷,總是要在事上見真章的。任他說上一百句、一千句‘愛護你’‘對你好’,都不如切切實實的教導與助力管用的。
族叔或許不是好人,可之于自己而,卻是得他教導頗多,是以自己再如何,也總是真心實意的敬著這個不是好人的族叔的。
方才送那帶話的出去時,那帶話的一臉驚恐,終究是忍不住,在出去的路上,途徑無人處,將族叔說的那些事和那些話同他一一說了一遍,他原先亦不知道今日這一出并不算罕見的‘孤兒寡母’之事的水面之下竟是包藏著一層又一層的‘禍心’的,叫清楚真相的人脊背一陣接一陣的發寒。
他這等人,日常為家里那面館小道守門,行的實在不算什么善事,可聽著這些事卻依舊有種‘物傷其類’的同悲與驚恐之感,族叔……這般一眼看穿那水面之下的種種禍心之人,又日常同比那群鄉紳、勸慰之人更勝一籌的惡鬼打交道而不被欺辱之人,手腕厲害不假,可時時刻刻警惕著、算計著、提防著對方,又如何會不瘋魔,不鬼氣?
一陣熟悉的笑聲傳入耳中,不比族中幾個兄弟害怕,且反應遲緩,總是抓不到族叔‘笑’的瞬間,他站在門洞這里看著正在靜坐的族叔,是親晰的看到族叔的嘴角勾起,在笑的,又是親晰的看到族叔那張素日里再慈悲不過的和善老者之臉是如何呈現出這般詭異的,嘴在笑,而臉不笑、心不笑的模樣的。
這副模樣……外人看了誰不會覺得族叔瘋魔了?‘烏眼青’抿了抿唇:所以,更不能讓人看到族叔眼下這幅模樣了,有些事……他心里知道就好了,作為受族叔提攜之恩的后輩,所能做的,也只是盡可能的隔絕外人的視線,讓外人看不到族叔如此瘋魔的一面罷了。
可這樣的瘋魔……終究是會有顯露人前的那一刻的。
作為自小耳濡目染醫道之事的‘烏眼青’自然對此清楚的很,就似那被重重壓制的急癥,一味壓制而不疏導,遲早有盡數爆發出來的那一日。
看那以‘堵’治水的法子,‘堵’水的墻筑的越高越厚,能堵住的水越多,一旦被水沖塌,那昔日種種被堵,被壓制的隱患,便皆會在同一時刻盡數爆發出來,到那時……‘烏眼青’想到那一刻的情形,便忍不住心驚。
君不見,等在黃家正門、側門與后門外頭排隊等著被族叔醫治,信奉族叔的人有多少?那么多人慕名而來,自是因為族叔幾十年筑起的聲名。
眼見族叔用一輩子筑起了高樓,可樓塌時,不管你筑高樓花費多少心血,都只在一瞬之間的。
族叔這般謹慎的人自是知曉將所有可能的隱患扼殺于無形的,可即便沒有任何隱患的高樓……當真能無限制的往高處堆疊而沒有盡頭嗎?
他所見的長安城中那些舍得砸重金修筑高樓的富戶權貴在每座高樓修建之初時都是選了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材料,采用最嚴苛的工藝來筑造高樓的,那地樁都是盡可能往深里打,用所能網羅到的最粗最壯的木樁來打下的地樁。
可即便如此……那高樓也是無法無限制的往高處修建的。或許是到了朝廷規定的逾制高度而收了手,不過即便沒有朝廷規定的逾制高度,這樓修到那一定的高處也不得不停手了。原因無他,底下那最粗、最壯、最深的地樁都支撐不起這高度了。
在門洞處坐了下來,‘烏眼青’摸了摸眼下的烏青:比起那些老實到近乎傻氣的族兄弟,他自是很多識貨之人眼中的聰明人。可或許就是太聰明了,所以早早就能感覺到危險與不安,就似看到一棟大宅,他的那些傻氣老實的族兄弟看到的是‘好日子’,他看到的,卻是大宅之下堆積的重重隱患。
修大宅的錢是怎么來的?干凈嗎?修大宅時可曾死過人,這大宅底下可曾壓著累累白骨?
就是因為聰明人看的太多太遠,才愈發明白自己眼下坐著的這個門洞所在的大宅看似風光干凈毫無隱患,可有些隱患……不定就埋在自己的大宅之下,也可能藏在旁人家的大宅之下。
旁人家的大宅下挖空的太多,掏空的土地蔓延至自家大宅下,自是任自家大宅被查驗的再細致,也有跟隨著一同坍塌的風險,無法獨善其身。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啊!坐在門洞處,抬頭望著頭頂的門洞,‘烏眼青’神情凝重,耳畔還傳來院子內族叔時不時響起的笑聲:地獄里呆久了,那森森的鬼氣,任憑他再如何八面玲瓏,再如何謹慎聰明,也難保自己不被侵蝕。
哪怕自己本身便是個神醫,不止擅治身病,還擅長治心病,卻醫人者終難自醫。‘烏眼青’回看院中神情怪異的族叔,伸手抹了把臉上殘存的淚痕,起身向外走去,經過外院院門時,也不忘叮囑兩個守在那里的家仆:“往后……有人尋族叔,記得站在這里高喊一聲提前通報,莫要讓人直愣愣的闖進去擾了族叔靜坐參禪,哪怕是我等后輩前來拜見族叔亦是如此。”
即便知道瞞著不好,可……能瞞一時是一時吧!若是直到魂歸入土,外人也不曾見到族叔這一面,那族叔……便永遠都是神壇上屹立不倒的神醫。
……
黃湯這里,螺獅這物年年得見,自也少了幾分嗦螺獅的樂趣。而大榮各部衙門里的尋常官員差役卻是難得吃一回螺獅的,自是比起那常食覺得見怪不怪的,多了幾分樂趣。
除了直接挑出來的螺肉同韭菜一同炒了,咸香中更添幾分河鮮的鮮味吃起來份外下飯之外,那人人分得的一大盤嗦的螺獅便叫人吃出幾分興味來了,讓人又愛又恨。有一嗦就將螺肉連湯汁一道嗦出來的,也有要用筷箸的頭將螺肉往螺獅殼里壓,借著那一股擠壓的猛力嗦出來的,還有那怎么壓、怎么推都嗦不出來,只好用針挑出來的。
其實用針將那么一大盤所有的螺肉都挑出來放在那里也只有一點,按著眾人喜食肉的尋常習慣,這么一點‘肉沫星子’放在平日里當真是連塞牙縫都不夠的,可大底是有了嗦螺獅的趣味在那里頂著,眾人也不似往日那般感慨‘今日肉少,內務衙門是不是貪了葷腥’云云了,而是食罷午食之后還覺得意猶未盡。
當然,雖然意猶未盡,可該說還是得說的。收拾臺面時,關嫂子就在感慨:“那么一大盆看著好多,吃罷才發現全是殼,就那么點肉,偏外頭還賣那么貴,真不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