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可憐我那賢侄……什么惡事都未做,聚寶盆家里那幾個若是遭了報應,家財轉眼成空,過慣了富貴日子,又哪里受得了清貧?哪里甘愿去靠雙手做活掙錢吃飯?”黃湯自自語的搖頭嘆道,“這一家……有聚寶盆在,好歹還有些手腕,這幾個卻是連手腕都沒有,除了死死盯著我那賢侄攀咬之外,還能做什么?”
“聽說過有蠢笨的傻子,被人販子賣了,還會主動幫著人販子數錢的,我那賢侄卻是被他們害成這般還要養他們一家,讓他們死死咬著吸血而不自知,還愧疚自責的供養他們,真是好生可憐!”黃湯笑著說道,沒有看對面回話之人面上的神色,而是垂眸喃喃自語了起來,“將人扒皮吸血、吃干抹凈還定要對方感謝自己,吃他的,用他的,還要貪婪的站在那‘道理’二字的高地之上,將他打罵、數落,要他自責、愧疚!要他主動出錢出力還不算,還必須得自愿被他們責罵與數落,必須背著那無論怎么努力都還不完的人命債與愧疚過活。如此折磨人……卻仍嫌不夠!還不解恨,依舊覺得我那無辜的賢侄欠了自己,嘖,我那賢侄究竟欠他們什么了?什么都沒欠!若定要說我那賢侄有錯,之于那孤兒寡母而,我那賢侄唯一的錯大概便是錯在是個能被他們隨意捏扁揉圓泄憤的軟柿子罷了!這群人明明暗地里占盡了所能占的一切表、里的便宜,欺辱起人來的態度卻依舊是那般理所應當,理直氣壯,嘖嘖……真是壞到骨子里了!”
對面回話的人面上驚恐之色依舊,雖然是將自己當成了傳話的‘木偶’,努力的不聽不看,可黃湯的那些話顯然還是一一傳進了他的耳中,一想到黃湯話語中描述的那等情形,便有種好似被人堵住了嗓子口的窒息感。
這些事……若非他僥幸幫大人跑了腿,哪會知曉孤兒寡母哭嚎可憐,賺取大把同情的水面之下藏著的竟是這般歹毒的心思?倒不是憐憫那年輕賭徒,而是看著那年輕賭徒……讓他想到了自己以及多數尋常百姓。論心眼,自己與那些尋常百姓以及今日多數看熱鬧的人同這年輕賭徒有什么不同?今日跌進這些人層層圈套之中的是這年輕賭徒……當然,這年輕賭徒如此天分,如此福分加身而不珍惜,沾上賭的惡習自是不值得同情的。
可……大抵是物傷其類,那年輕人沾上賭這惡習不假,可遭受的種種無法訴之于口,用自己幫忙帶的話來說就是種種‘有石入口、有口難’的欺辱卻不是因為賭,而單純只是因為恰好被卷入這些人的爭斗之中罷了。
那年輕賭徒自不珍惜天賦是他活該,可若是無意卷入其中的是自己,又或者街邊隨便拉來的一位尋常百姓,在這些人的種種設計之下,結果又會有什么不同?明明被欺辱的是自己,卻還以為是自己釀成的大錯害了人,背負著重重的,摻雜了‘辜負之恩’的‘人命債’任對方吸血,卻不知自己才是被吸血至深的那個人。
一股莫大的驚恐之感涌遍全身,讓人沒來由的想要遠離這些生意人,哦不,不止有生意人,這位老神醫也是,牽扯入其中的從來不是什么行當,而是人。
如此一想……這些人是生意人不假,卻同街邊那些尋常鋪子里做生意的明顯是不同的,雖不同,卻又混跡于其中,衣冠楚楚、華服錦緞之下誰知剝開里頭一看,看到的會是良心、底限還是不擇手段與毫無下限?
如此可怕,如此不擇手段……卻偏偏……想到那位抬腳就走的眼圈下烏青還未養好的黃家子侄,回話的人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難怪這老神醫……除了家里正經的醫館生意,也不讓家里的后輩牽連進這等事之中了。
提攜家中子侄摻和進來?開什么玩笑?摻和進來用這些‘世伯’、‘世叔’的人脈,確定不是嫌這個家倒的不夠快?
一想到那聚寶盆家里兩個大點的孩子面對那些前來勸慰之人時露出的警惕之色,顯然不似這抬腳就走,不聽不看的黃家子侄,那兩個大點的孩子當是知曉這些事的,可卷入了這些事之中,卻又沒那個手腕,面對這些人……就算沒今日這一遭事,自也會有‘報應’上門的。
那‘報應’不是旁的,正是來自這些‘世伯’、‘世叔’的‘關愛’罷了。
這些人……一想到那些人拜的那些個精怪成精的偏神,以及稀奇古怪的‘信仰’,帶話的人咽了口唾沫:這些行事不擇手段之人……當真就似他們拜的那些鬼怪一般。鬼怪可不止有那些有手腕,壞的自知、明白的鄉紳之流,更有壞的不自知的那可憐的孤兒寡母。甚至那般可憐、能力孱弱的孤兒寡母,做的事指不定比那些鄉紳,諸如聚寶盆本身更惡。
“我家大人說了,老神醫這一出事……只是他們互相爭利的意外之喜,放心收下便是!”那回話的人已不敢再想下去了,站在這清幽雅致的庭院中只覺得脊背一陣又一陣的發寒,只想快些將話帶完,逃離這是非之地,遂頓了頓,又道,“得這意外之喜的不止老神醫一個,還有那個姓童的。”
“一條道本只能讓一家來走的,聚寶盆同姓童的本做的是同一門生意,原本姓童的沾上官司,要被丟出去了,聚寶盆卻占了大優勢能咬住這機會的。誰想他竟突然出了事,可見論謹慎,還是姓童的更甚一籌。”那回話的人嘆了口氣,將自家大人的表情模仿的惟妙惟肖,“如此……大人還是要給姓童的一條活路的。”
“誰讓聚寶盆死了呢?”黃湯笑著點了點頭,雖在笑,笑容卻不達眼底,面對這突然飛來的驚喜,態度竟是無比謹慎,“可見活著……才能贏到最后啊!”
回話的人總算將最后一句話帶完了,連忙抄手施了禮,逃也似的離開了。
瞇眼目送著對方倉促逃離的背影,黃湯點頭說道:“逃就對了,毫無底線與人性的……哪怕看著再像個人,也不是人,是鬼!人撞了鬼,自該逃了。”所以說他家烏眼青才是最聰明的那個,不似家里旁的子侄,對他不牽線搭橋,將自己的那些人脈引薦給他們一直腹誹頗多。
自己的……人脈?鬼脈還差不多!黃湯嗤笑了一聲:這個鬼脈……他活著,尚且要時時警惕,生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破綻,被這些鬼脈生吞了,若是他不在了……那聚寶盆家里幾個的‘報應’自也會落到自己的子侄身上。
雖然從不直接下手害人,做有損陰德之事,可在那邊緣處蹭久了,到底是顧忌的,生怕死后當真有鬼神、輪回的存在,是以他也還想死后有子侄后輩祭祀,供奉紙錢、香火什么的。站在日頭下,見到的那些尚且披了身人皮的鬼已經夠‘鬼’了,若是萬一……當真有這等鬼神之事的存在,那真的鬼神也不知是個什么樣的了,會不會比他見的這些人皮鬼更‘鬼’。
所以,還是準備周全些,留下子侄后輩為自己供奉些紙錢、香火什么的以備不時之需吧!
昨日一場大雨將天空清洗的一片澄澈,雨后日頭自是更盛,感受著曬在身上滾燙的日頭,對自己方才思緒一晃想到的這些身后事,黃湯突地嗤笑了一聲:這么多年……真是越發開始疑神疑鬼了。
他學醫道,將病人從生死間拉回來的次數多了,最年輕那會兒自是不信鬼神,只信自己這一雙手的。其實,即便是方才自己那一番思慮身后事,自己也依舊是不信鬼神的,可……不得不承認,他的那些周全的思慮與忌憚,好似當真造出了一個他心里的鬼出來了。
他是真的有些忌憚這個自己心里造出的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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