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叔病了。”并沒有似以往那般面對上門捧著錢財求小道的那些人說什么‘族叔忙,在問診’之類的推諉之語,讓他們?nèi)櫼环员碚\意,而是一開口便說了實話。
頂著兩只烏眼青,雖因沒睡好,頭腦昏昏沉沉的,可對什么人該說什么話,他還是清楚的。
“病了?”虞祭酒聞頓時一怔,思及前日看到老友時老友的精神矍鑠,還會同他打著機(jī)鋒以及昨日聽到的那些內(nèi)務(wù)衙門門前的是非,怎么看都不似病了的樣子,怎么就……突然病了?
當(dāng)然,這些話,對面前頂著兩只烏眼青,頭腦昏昏脹脹的面館東家自是沒什么可說的,畢竟黃家究竟誰做主,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來,他還是清楚的。
“既然你族叔病了,我這做老友的探望一番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庇菁谰普f著,問那面館東家,“你族叔眼下可在家?”
病了不待在家中難不成還跑出去給旁的病人治病不成?若是風(fēng)寒等會傳染的毛病,只得一門風(fēng)寒,身子骨硬朗些的扛扛或許也就過去了;若是那等重癥病患,原本便只吊著一口氣了,再被傳染上了風(fēng)寒,那……一個不好說便不用治了。
大夫是上門治病的,怎能帶著傳染之癥為病人診治?
早習(xí)慣了這些年老友忙的尋不到空,抽不開手的虞祭酒跟在那烏眼青面館東家的后頭,本就在想著這些素日里同黃湯結(jié)交之事,待進(jìn)了黃家老宅,看到坐在院中石亭中烹煮茶湯,面上半點病色也無的老友時,不由一愣,待那位沒睡好的烏眼青子侄‘見過族叔’的一番見禮離開之后,虞祭酒終是忍不住開口了:“你……病了?”
正往茶壺中夾取梨塊的黃湯放下了手里的器具,面對虞祭酒,伸手覆在自己胸口,按了按,道:“心病。”
虞祭酒聞頓時沉默了下來,默了默,指向身后那步履飄乎,一副渾渾噩噩,云里霧里之狀的面館東家,細(xì)細(xì)詢問了起來:“你這素日里最會來事的子侄是怎么回事?今日問他話跟傻了似的。”
“傻了?或許今日的他才是現(xiàn)了本相,最聰明的那個他。”黃湯掀起眼皮,看著自家步履飄乎的子侄遠(yuǎn)去的背影,笑了一聲,說道,“家里一眾小輩屬他最聰明,我教的東西也是他一點就透,莫看頂了兩只烏眼青,可眼光卻是從不出錯的。”
“這個……你先前已說過了,還道你這位子侄連醫(yī)道都是一點就透,當(dāng)真是個好苗子,所以,我總是不解你為何不將自己的衣缽傳給他。”既是多年的老友,自也不耐煩什么虛禮了,虞祭酒一掀衣袍,在黃湯對面坐了下來,接著說道,“還有,你先時總說自己忙,將我等那一同寄情山水的約定一推再推,我先時一直以為你那排隊上門的看診是推不得的,可今日看你坐在這里喝茶,才發(fā)現(xiàn)……”
“才發(fā)現(xiàn)我若真想推,其實是極容易便能推掉的?”不等虞祭酒將話說完,黃湯便接過了話茬,自顧自的說了起來,“我黃家世代行醫(yī),若是不進(jìn)太醫(yī)署的話,對天賦要求也沒那么高!尋常子侄,肯努力些,將那些醫(yī)道典籍背的滾瓜爛熟的,在我家中醫(yī)館里坐診便夠用了。殺雞焉用牛刀,將這烏眼青放醫(yī)館里著實沒什么必要。”
“噗——”聽著黃湯面無表情的喚著自家最看好的子侄為‘烏眼青’,才入口的茶水一下子噴了出來。虞祭酒掏出帕子,一邊擦拭著身上的茶水,一邊說道,“怎的這般喚他?還有,大才放醫(yī)館沒必要,放你那面館里就有必要了?”
“世南,你雖不理俗事,卻不是傻子,甚至可說也是個聰明人,只是有些事實在不想學(xué)著去懂,也實在看不慣罷了!”黃湯拿出帕子,隨手擦了擦石案上被虞祭酒方才那一口嗆聲灑出的茶水,素日里這些瑣事都事事假他人之手來做之人,眼下做起這些來,既不嫌棄也不避諱,顯然確實是拿眼前的虞祭酒當(dāng)朋友的。
卸了往日話語中的種種機(jī)鋒,黃湯掀起眼皮看了虞祭酒一眼:“我那面館是小道的山門,你不知道?守山門的大神豈能用一般人?再者,一般人也守不住那山門啊!”他道,“我家這個烏眼青這些年便守的很好。”
這一句,也算是肯定了面館東家的手腕同本事。虞祭酒沉默了下來,想到離去的烏眼青,啊呸,是面館東家今日同往日里不同的反應(yīng),忍不住問道:“那他今日怎會突然變傻了?”
“便是因為是聰明人,看得懂局勢,才不肯一條道走到黑!”黃湯面無表情的說道,“昨日林斐來了趟我那面館,我在內(nèi)務(wù)衙門門前露面之事百姓看的是熱鬧,真正知事的聰明人當(dāng)是看出我被那兩位擺了一道,他自然也看得懂。”
“當(dāng)發(fā)現(xiàn)我這族叔的話也不是那么百試百靈時,他自是開始變傻了,不再那么聽我的話,也不再我說什么就是什么了。”黃湯說到這里,拿起眼前烹煮好的枇杷梨湯,為兩人各自倒了杯枇杷梨湯之后,又道,“不過到底姓黃,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他又是聰明人,不肯一條道走到黑,變傻也是考慮保全我黃家大族,盡力保全我罷了。除非有朝一日,我的存在成了致全族毀滅的引子,他或許會主動出手,切下我這個病灶。否則,還是保全全族,保全我為主的。”
聽著黃湯的那些比起往日里機(jī)鋒重重,已算得直白的剖心之,虞祭酒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后,才出聲道:“你是說黃家出手切開病灶的會是他?”
“是啊!”黃湯點頭,說道,“所以我道家里這個烏眼青行醫(yī)的天賦是最好的,放在醫(yī)館浪費了,放在面館才最合適!”
“在你眼里,治事同治人也沒什么區(qū)別。如此看來,比起治一兩個病患維持醫(yī)館門面,能保下你全族的他的天賦自是最好的。”虞祭酒聞嘆了一聲之后,復(fù)又看向面前的黃湯,“我知曉我看不懂你,但不曾想到自己竟是是如此看不懂你!你……既出了太醫(yī)署,又明明能將那些約診推了,又為何不同我們一道離京遠(yuǎn)離這些是非?”
“哪那么容易輕易離開?”黃湯拿起茶杯,垂眸盯著手中茶杯中的梨湯,嘆了口氣,說道,“我原本當(dāng)真以為自己能同你們一道寄情山水,享受人生樂事的,卻未想到即便將身上所有綁著的線頭都剪除了,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立于四方棋格之中了。”
“當(dāng)不是林斐,也不是長安府那位,他們做的事與你沒什么交集。”這些天,黃湯接觸的也只有這么幾個人,余下的有誰,自是一看便知。虞祭酒聽到這里,默了默,道,“當(dāng)真沒有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