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明棠打的這一聲噴嚏當然不是因為枕在美人懷中大夢不醒的葉淮,而是另有其人。
比起東大街的熱鬧繁華,長安府衙的大牢之中便顯得尤為冷清了。此時已是初春,衣裳穿的足夠的情況之下自是不冷的,可捂著小腹的趙蓮還是嘗試著向看管大牢的獄卒要了一碗熱水。
這等雖說多添的麻煩,卻又算不得無禮的要求自是看獄卒心情了。所幸今日看管大牢的獄卒是個勤快,懶得費什么口舌爭執(zhí),轉(zhuǎn)身便去端了碗熱水給這位肚里懷了個“證據(jù)胎兒”的女囚。
趙蓮接過獄卒端來的熱水道了謝,小心翼翼的捧起茶碗喝了兩口之后,見獄卒還沒走,實在是忍不住,問起了今日被關押之后聽到的那些隨意走動的獄卒們閑聊中扯到的瑣事:“敢問……敢問小哥,你們下午說的那大理寺的林少卿相中衙門里廚娘的事,那廚娘可是姓溫?”
這段時日府衙大牢里關押的犯人不多,獄卒自是算得空閑,再者看到趙蓮,想起自家有個妹子同她差不多的年歲,一時多了幾分耐性,便與她說了起來。
“是??!那溫小娘子是昔日犯了事的大儒溫玄策之女,你這年歲……當年溫玄策出事時也記事了,當是聽過他的名字的,未出事前,他名頭極盛?!豹z卒說道,“長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他。”
“我知道?!壁w蓮端著茶碗點頭,咧嘴擠出一個笑容道,“溫姐姐生的很是美麗呢!”說到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用袖子沾了沾碗里的水,小心翼翼的擦起了自己的臉。
討來一碗水,卻只喝了兩口,剩余的便盡數(shù)用來洗臉了……這一幕看的獄卒一陣沉默,半晌之后,忍不住提醒趙蓮:“你眼下是囚犯,我府衙雖說不苛待囚犯,可這水給不給的全賴我等心情。今日我心情不錯便給了,明日給不給的,便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此……這水你不用來喝卻用來擦臉,委實是太浪費了?!闭f到最后,語氣已明顯帶了幾分不悅了,可看著趙蓮那張臉,又想起了自家疼愛的差不多年歲的妹子,到底還是忍不住說道,“便是擦了臉,這地方……也沒人看,委實沒甚必要?!?
“小哥說的有理!”趙蓮端著茶碗點頭,面上咧嘴擠出的笑容淡了下去,垂下眼瞼,隔著牢門,獄卒都能察覺到她情緒明顯低落了下來,只聽趙蓮說道,“可女子……生一張美麗的臉,很是重要呢!”
這話說的……再思及方才她問林斐與溫明棠的事,以及她被關進來,牽連到的那位鄉(xiāng)紳公子,獄卒忍不住撇了撇嘴,可想到自家妹子這年齡亦是在相看人家以及關注外頭哪家兒郎算得如意郎君這等事時,又覺得這也算得人之常情了。
可人之常情……雖是人之常情,世事嚴苛卻也是事實。大抵是覺得此時的趙蓮同自家妹子實在有些相似,獄卒的耐心也遠比往日要足,想起今日一番經(jīng)歷,外加大人方才吃完暮食回來說的那些話,便多了幾句嘴,說了起來。
“我家大人說了,即便是相貌再登對,一見鐘情的那等,臉也終究只是錦上添花之物,你將這個事……看的太重了。更何況,再好看的臉,看久了,便也習慣了;同樣的,再難看的臉,看久了,也會慢慢習慣的。”獄卒說道。
雖然都是習慣,這面對好看的臉的習慣與面對丑臉的習慣自是不同的。
趙蓮聽到這里,笑了起來,抬眼,隔著牢門對獄卒說道:“小哥說的這些話,這些年我早聽過了,也明白你等說的有理,可明白這話有道理是一回事,做起來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雖此時趙蓮比起鄉(xiāng)紳宅邸抓來時的穿著打扮精細,樸素了不少,那身精細的衣裳也換成了囚犯貫穿的囚服,可隔著牢門看著此時端著茶碗,并未梳妝打扮的趙蓮,獄卒只覺得眼前的趙蓮比起那鄉(xiāng)紳宅邸中的順眼太多了。
用同僚的話來講,便是鄉(xiāng)紳宅邸中抓來的那個趙蓮雖然打扮精細、一副鄉(xiāng)紳公子夫人做派,可不論是其行為、表情還是出口的‘無辜’話語都似是一朵刻意偽裝的白蓮花一般,透著一股子刻意的無辜,除了當真吃這套的之外,多數(shù)人,尤其是衙門里辦案抓犯人的人大多都是不喜這添亂做派的。
眼下牢房中關押的趙蓮雖換了囚服,可這一聲開口坦然的真話,卻委實比那個趙蓮看起來順眼太多了,也更似自家性子單純天真的妹子了。
獄卒想起自家妹子便心軟了幾分,想了想,提醒她道:“這里是大牢,我等辦案的見過的伎倆多了,還是似你現(xiàn)在這般坦然些,承認自己的不足更招人待見。”
“我知道?!边@話之后,便聽趙蓮笑了,她接話道,“我阿爹阿娘一貫是招人厭惡的,我見得多了,自是知曉什么樣的人最招人厭惡?!?
這話更是坦誠,甚至可說加上先前那句,算得上是同官府打上交道之后的趙蓮最令人覺得坦誠之時了。
“看你在那鄉(xiāng)紳府宅中的做派,我等覺得你比你爹娘那真小人來更是心機深誠,委實算個‘偽君子’,偽君子與真小人同樣令人生厭;可眼下見了你,我又覺得你好似也只是個尋常姑娘家罷了?!豹z卒嘆了口氣,看著一身囚服,還懷了個證據(jù)似的胎兒的趙蓮,說道,“你這又是何苦來著?可知自己牽連進什么事了?”
“小哥說的這些我都知道。”趙蓮垂眸看著手里的茶碗,嘴巴一張一合的說道,“其實也不是有意隱瞞大人,而是我等……也確實是什么都不知道。”
這其中的齟齬,獄卒自然能從同僚的透露中猜到幾分,聽到這里,更是嘆氣:“什么都不知道也敢牽連進人命案?我等見過那等明明殺了人,卻百般想法子抹除證據(jù),擦去身上臟水的,卻未見過分明沒殺人,卻偏偏自己往自己身上潑臟水的?!闭f到這里,便看到了出現(xiàn)在大牢門前的長安府尹,待要過去拜見,卻見長安府尹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xù),獄卒明白過來,便繼續(xù)靠在牢門前同趙蓮說些‘心里話’。
回到衙門,眼看還不到歇息時辰的長安府尹想了想,還是決定再來大牢這里會一會趙大郎夫婦,沒成想,這一晃,卻是見到了一番預料之中,意料之外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