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時是不吃酒的,只以為酒的用處除了做魚、肉等葷腥菜去味之外,便是正兒八經的拿來喝了。”幾人端著食盤走到灶臺一角特意收拾出來的空食案旁坐了下來,開始提前食起今日的午食來。
灶臺這里之所以會擺上一只空食案,也是有原因的。廚子嘛!吃飯不是比尋常人早便是比尋常人晚。似他們這般,便是每當溫明棠做了先時沒做過的吃食,勾的人嘴饞了,食材也管夠之時,便早些食,若不然,便需等到眾人皆食過之后再來食這午食了。
今日便算是早食的。著實是被溫明棠這一盤泛著油光,亮閃閃的,偏那味道與‘油膩’二字無緣,濃濃的酒香中夾雜著草頭的清香氣的酒香草頭勾起了腹里的饞蟲,被練出了幾分‘吃食閱歷’的直覺告訴他們這一份酒香草頭的味道定是極美的。
“正兒八經拿著酒杯來喝的便是好這一口的酒鬼,酒徒了,”湯圓說到這里,忽地略略一頓,神情中多了一絲悵然,“我阿爹當年每每從衙門回來,便會準備一把花生米,花生米吃膩了,便會改成鹽水泡的毛豆,這等便宜小菜,配著喝上幾杯。我幼時總覺得阿爹這習慣不好,得改!”
拍了拍湯圓的肩膀,以示安撫,得了湯圓表示自己無事,只是想起了老袁之后,阿丙接話道:“我阿爹與大哥有時也會如此,忙了一天回來,定要喝上幾杯。問起來,便說是一醉解千愁的,我那時也不知他們愁在了哪里。”
升斗小民也是有區別的,既有那等吃了這頓,下頓便沒得著落的升斗小民,也有似老袁、阿丙阿爹與大哥這般只要算好了手頭的銀錢,不胡亂花錢,便能吃飽之人。
“雖是一張嘴能吃飽了,可人活一世又不是吃飽就行的,有些還當真不是省著湊合湊合就能繼續過的。譬如宅子隔個幾年要修修補補那些漏雨、漏風之處的,孩子大了娶妻生子什么的都要錢。吃飽之外,旁的銀錢可是不能隨便亂花的。擔子壓在肩上重的很!真正算到手里,能讓自己盡興,不考慮生活煩憂的,也只有這幾粒花生米、鹽水毛豆與幾杯摻了水的水酒了。”紀采買說道,“那些不擔心生活花銷,且又能盡興活一世的,大小也算是個富貴閑人了。”
“越大,我亦越是明白阿爹為何會有這習慣了。”湯圓點頭說道,“雖比起那等溫飽都成問題的,我等好了不少,可阿爹肩頭要扛的事不少,且人總是想讓日子越過越好的,便難免發愁。”
當然,生計民生之事說起來于多數人而總是充滿憂慮的,幾人話至此,便也不再說下去了,轉而繼續說起了吃的事。
“我是碰上了溫師傅才知這甜津津的酒釀好吃,這酒香炒的草頭……唔!亦好吃呢!”湯圓夾了一筷箸的酒香草頭蓋上米飯之后食了起來,說道,“方才抓試手感的時候便覺得嫩的很,這大火快炒出來的果然嫩!草頭的清香中帶著酒香,竟還是個下飯菜呢!”
“油大味道才好吃!”紀采買亦點頭,而后夾起一筷箸的酒香草頭,看著那泛著油光的草頭,說道,“油少怕是不好吃的,這菜忒吸油了。”
“如此寬油偏生不膩,還真是奇了!”阿丙低頭猛地扒拉了一口飯食道,“只有酒香沒有酒意,便適合我等不吃酒的了,外頭酒樓里那等直接拿酒浸泡吃的冷食菜,于我等而同直接吃酒也沒什么兩樣了,是以便吃不下了。”
“是說前門大街那家專賣醉雞的酒樓吧!”聽著阿丙說的這酒浸的冷食菜,紀采買感慨著說了一句,“聽聞味道好得很,就是不擅飲酒的便罷了,莫要吃了。”
“那還真是可惜了!”阿丙與湯圓兩個聞,小臉擰了一下,而后說道,“可惜這等冷食菜我等是吃不上了。”
“冷食菜也不止酒浸一種,”溫明棠聞隨口道了一句,看了看公廚外院落里已開始抽芽的新苗,廚房里忙活了一通,她亦開始冒汗了,可見這天是愈發熱起來了,遂道,“有一種冷食味道名喚糟鹵,做出來也好吃的,入了夏,食案上便是這等冷食菜的天下了。”
幾人邊吃邊聊,待自己這一頓早午食吃的差不多了,便起身開始準備起眾人的午食來。
其余菜式皆已備妥,也只那酒香草頭需大火炒制一番了。
……
大理寺眾人對公廚每每上的新吃食幾乎皆是不挑的,今日這酒香草頭亦不意外的,又得了眾人的稱贊。
聽溫明棠笑著說道“能對胃口便好,如此也能不叫這些食材白白浪費了”,大理寺眾人便道:“大抵是天見我等手頭不豐,便不叫我等生一張挑剔的嘴了,如此也好養活,精細物吃得,粗茶淡飯亦吃得,也能省去不少銀錢了。”
“不挑嘴確實省錢,管飽就行了。”溫明棠聞隨口接了一句,感慨道,“幾個烤番薯便能活命了,有時情形不由人的。”
這天地世間之事不會時時刻刻都圍著你轉的,大榮幾乎每年都有罪官家眷充入掖庭,比起尋常出身的宮婢,這等罪官家眷因其前后經歷反差太大,往往更難適應,她便見過實在受不了掖庭那以難以下咽的吃食而投繯的。
于投繯之人而,死仿佛是解脫了。可溫明棠是見過宮中對投繯而死之人是如何處理的。宮中對死去之人的處理,用原主八歲那年落水時,太醫署學徒的話講便是“救不活了,拉出去埋了吧!”
可拉去亂葬崗的過程中呢?若是碰上個懶的亦或者心情好的,直接拉出去埋了的,都算是運氣了。溫明棠是見過那些處理尸體的宮人、宮婢榨干“尸體”的每一寸價值的。那一頭及腰的長發,身前愛護不已的頭發被絞斷,賣與外頭做發包,發髻的。
京城里時興的發型偶爾有簡單的,不過多數時候都是繁雜至極的。那些繁雜的發型頭頂那驚細漂亮的發髻哪怕貴人本身一頭烏發再濃密,也做不了那么多的發髻團的,自是需要從外頭專門賣發髻、發包的鋪子里買的。
特別講究的貴人是要看著自活人頭頂上剪下頭發,而后才肯出錢,可鋪子里亦有不少早已做好的發髻、發包,便是這么來的。
身上帶的首飾、衣袍、衣裙只要能賣錢的,便一樣都不會放過。更有甚者,明明太醫署學徒讓拉出去埋了,可負責處理尸體的宮人一個轉眼便回來了,用梁紅巾的話講就是“這么會兒的功夫,都不夠走出通明門吧!這些人把尸體埋哪兒了?”
溫明棠不曾親眼見過背后的那些阿臜事,卻也能從現代社會那些聳人聽聞的新聞中猜到這些宮人直接將尸體賣了,至于賣去做什么了,便無人知曉了。這世間有善人,自也有惡人,有尊崇禮儀教法,德行高尚之人,自也有不擇手段,品行低劣之人。
當然,這些阿臜事能猜到的人不少。趙司膳便曾感慨:“那些投繯的口中嚷嚷著‘一條命死了干凈’,‘還能清清白白的走’云云的。卻不知你活著時周圍的人尚且不怕你,難道還怕你死了不成?”
生前都難以讓人敬畏與尊重,死后,沒了反抗的本事又如何換得來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