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取笑的湯圓與阿丙卻也不羞惱,一邊做事,一邊時不時的給出兩聲回應。
只是這回應卻也只回應“情種”的取笑聲,阿丙那二哥阿乙的賺錢門道的問題卻是一句不回。
這般一番應對看的紀采買心中實在詫異:回想起去歲溫明棠才來時,自己為應付這看起來繡花枕頭似的廚娘,從一眾雜役中隨手挑中了阿丙與湯圓兩人時的情形,當時只是多年閱歷使然,知曉當時情形之下,沒有好處便肯主動跑腿的,定是個勤快的。
沒想到一年下來,當時只是懵懵懂懂的半大孩子,比起旁的雜役來更勤快些的兩人,竟是不知不覺間也學會了滑不溜手的應對世事了。
這些變化……甚至兩人自己或許也都還不曾察覺到。
這滿公廚忙活的雜役就似是那未經打磨過的頑石,去歲的阿丙與湯圓亦是如此,去歲一整年下來,多數頑石也不過只是虛長了一歲光陰而已,可他二人長的卻不只是那一歲的年紀,還學會了克制自己不摻合進這種“利”字當前,自己卻把握不住的考驗了;亦會學著圓滑的以自己開涮,應對世事了。
比起讀了一年書之后學識的長進來,有些時候,這等見識閱歷的長進才更為不易!紀采買嘆了口氣,想起自己年輕時吃過的那些暗虧,沒有領路人,從頑石長到似阿丙、湯圓這般,兩個半大孩子這一番成長走了一年的光景,他卻是走了好些個一年才學會了這些事。
兩個孩子機靈、勤快,僅憑著一腔赤子之心,卻是輕易的跨過了這道見識閱歷的鴻溝而不自知……紀采買深吸了一口氣,搖頭,沒有說話。
那日林少卿、虞祭酒他們的那一席話,他也自溫明棠口中聽說了。當時聽罷只覺心中震撼不已,卻又發出了如虞祭酒一般的感慨“懵懂稚子得遇不世傳的教導”究竟能不能看得懂那一番教導的份量。
今日看了一番這兩人的反應,紀采買卻是突地搖頭,笑了:看這樣子,這兩個孩子即便如今不懂,往后余生也總有一日會懂這些事的。
林少卿、虞祭酒他們曾說那奸夫做不來那些個給芝麻、瓜子、花生的事,因為不會克制。“克制”二字說來容易做來難啊,尤其阿丙、湯圓兩個只是尋常出身,不曾似那些大族教養下的公子小姐一般自幼便能見識到尋常人所見識不到之物,那些人對于尋常的誘惑,“克制”起來自是更為容易的。
就似眼前阿乙那“發財”的門道,于那等大族小姐、公子而或許甚至都懶得理會,因為不缺金銀物什,這所謂的“發財”二字于他們而甚至根本不需要“克制”便能輕易揮手推到一邊,可于尋常雜役而,哪怕知曉這“門道”難以把握住,可終究是抵不住心里那想過好日子的誘惑的,所以才會這般百般試探,明知水深,卻也想著試一試了。
溫明棠能抵住這樣的誘惑,紀采買不覺得奇怪。畢竟是溫玄策之女!唔,雖說溫家已經沒了,可到底是開過眼界的,再者這女孩子身上也讓他看到了幾分“天賦使然”,做出什么事都不讓他覺得奇怪,可沒成想阿丙和湯圓這兩個孩子竟也是如此輕易的抵擋住了誘惑,這才是最讓他覺得詫異的地方,
那廂切完筍下來的溫明棠等人已熱出一身汗了。
比起眾人熱衷于那阿乙的發財門道,三人仿若自顧自的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一般。
“溫師傅前兩日就說在廚房里做活覺得熱的時候便是春日真正臨近了。”湯圓擼起袖子說道,“我眼下便覺得快能換上春衫了。”
阿丙在一旁跟著點頭,看了眼臺面上切好的筍、咸肉這等事物,問溫明棠:“溫師傅,今日這筍同臘肉給的不多,要做個什么菜?”
“不做菜了,那幾種時令菜都做過一回了,”溫明棠想了想,說道,“做過的菜反復做便沒意思了,食材不變,能換花樣還是換個花樣吧!所以今日便老飯新做,做個‘冬去春來’的燜飯吧!”
這話聽的湯圓和阿丙皆笑了起來,湯圓捂嘴笑道:“那今日虞祭酒定是又會來公廚吃飯的,得算上虞祭酒那一份了!”
隔壁國子監那位祭酒大人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一年到頭的,食材翻來覆去就那幾種,我嘴挑得很,一直想尋些最擅‘老飯新做’的新意吃法了,你大理寺公廚里的吃法便最是對我胃口了。”
被湯圓提到的虞祭酒也打了個噴嚏,看了眼頭頂的日頭:唔,還有半個時辰便到食午食的時候了,一會兒再去隔壁大理寺看看今日那筍同咸肉又被那丫頭做出什么新的花樣來了。
思緒跑了一瞬,卻又立時被他收攏了起來,重新看向臺下一眾認真聽課的學生們,開口說起了這些出身富貴之族的學生們嫌少遇到的一個問題。
“‘見識’二字的長進比起課本上學到的知識尤為特殊,素日里察覺不到,待真正遇到了那等‘天予弗取’之機遇時,才會發現這二字的作用,委實是‘于無聲處響驚雷’的。”虞祭酒說道。
看著臺下不少學生聽到他這話之后皆低頭偷偷打起了哈欠,虞祭酒并不意外。
于這些出身不凡的學生們而,是從不會覺得這‘見識’二字于他們而是大問題的。
卻不知,不論是出身不凡的學生,還是尋常出身的子弟如子清、子正這等,待真正跨過了那道‘見識’的鴻溝,若是彼時他們仍在仕途為官,那披上那身紅袍便只是時間問題了。
于尋常出身的子弟而,考驗他們能否鯉魚化龍的是‘克制’二字,似那原配、奸夫之事中,那奸夫顯然并未做到這一點。哪怕他如此豁得出去,說下跪就下跪的,可六品的官階估摸著也將是他此生之極限了;而于臺下名門望族出身的學生們而,考驗他們的卻從來不是‘克制’二字了,就似那原配官宦一族出身,雖‘克制’二字于他們而不是問題,卻始終不曾‘入世’,深切體悟過世間事,似那家養的嬌花一般,縱使其出身遠超長安府衙那位,卻也始終無法與長安府衙那位比肩。
所以管他是什么出身,尋常百姓出身也好,還是名門望族出身也罷,待到披上那一身紅袍之時,便是殊途同歸,能坐在一張案幾兩旁,相對談事,彼此引為知己之時了。
“說‘見識’二字,便要重提楚漢相爭,再說那位高祖劉邦了。”虞祭酒緩緩開口說道,“比起楚漢相爭中涉及的項羽、魏豹等人皆是昔日六國貴族出身,這位劉邦‘泗水亭長’的小吏出身真真算得上是‘尋常百姓’了。不曾受過如許名師教導與熏陶,不曾見過那些大世面,與他一樣的還有那大澤鄉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等人,這兩方比起六國權貴來,同樣算是‘尋常百姓’,一方敗了,另一方卻開啟了大漢盛世,可知這兩方差距在哪里?”虞祭酒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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