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牢騷,若非今日同他一番交心相談,素日里可是莫想聽到的。
是以林斐也不插話,只是安靜的聽著長安府尹開口數落起了長安城里的大小事情。他日常手頭沒有案子時,也常需翻遍記錄大榮各式風土人情的典籍,雖因著‘老天爺賞飯吃’的天賦,品起典籍來,時常能品出幾分典籍外的意思,可有些事,卻是再怎么品也品不到的。就譬如眼下這位嚷嚷著“酒釀”醉人的長安府尹口中說出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一般。
長安城這一畝三分地上的事錯綜復雜,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指不定什么時候便會成為那等棘手案子的關鍵,是以他聽的很是認真。
那廂為自己尋了個“吃了酒由此話多”的借口的長安府尹繼續扯起了話題外的廢話:“那原配家里實在是太過瞻前顧后了,既惱怒那奸夫借著家里的勢起家最后翻臉不認人,又怕做了這等事,會壞了那奸夫的前途,畢竟奸夫同原配還是夫妻。這般猶猶豫豫,當斷不斷的,難怪一直在那老位子上動彈不得了。”
“那原配家里也不瞧瞧那奸夫起勢之后,可曾提攜過原配家里子弟了,”長安府尹說到這里“嘖嘖”搖頭,“一方太要臉,一方不要臉,原配家里被壓過去也不奇怪了!”
林斐聽到這里,笑了笑,道:“大人說的有理!從那位奸夫肯當眾下跪保前途的反應來看便知‘體面’二字于他而沒那么重要的,那原配家里卻一直是官宦之族,講體面,自是做起事來束手束腳了。”
“不過即便不看雙方‘體面’,那奸夫不肯提攜原配家里子弟也是有原因的。”林斐轉著手里喝空的牛乳茶杯,說道,“他能從唯唯諾諾借妻族起家的尋常小吏,做到后來同原配家里叫囂的‘大人’,說到底仰仗的便是自身官階高過了那原配家中子弟而已。人說官大一階壓死人,這奸夫官大一階能叫他在岳丈家抬起頭來做人,自是不能讓岳丈家里的權勢越過自己的。若是岳丈家里得勢了,他豈不是又要過回原先那在家中唯唯諾諾的日子了?”
這話一出,長安府尹便連連點頭,應和道:“就是如此!所以原配家里那一番瞻前顧后的反應實則盡是‘媚眼拋給瞎子看’——白搭的!那奸夫的前途得勢不止不會照顧原配家里,反而打壓那原配家里最狠的便是他!所以瞎猶豫什么呢?左右他這位子有了還不如沒有呢!”長安府尹拍了拍案幾,說道,“再者,養外室的事是事實,能抓個人贓俱獲的那等!又不是胡說八道!”
林斐點頭,面前的長安府尹見狀忽地湊上前來,小聲對他道:“那黃家閨女到底是孩子家家的,不懂事。不過那又不關她的事,且年歲還小,自是不打緊。倒是那原配家里幾個做主的這事辦的真真是叫本府看了直搖頭。”
聽到這里,林斐立時猜到了長安府尹說這話的用意,反問長安府尹:“怎的?這一出捉奸大戲里還有不曾對外透露的隱情不成?”
聽林斐又一次開口“問”到了點子上,長安府尹暢快的以手掌拍了拍案幾,點頭道:“可不是么?你道那奸夫養的解語花外室是什么出身?”
一聽這話,林斐恍然明白過來:“那奸夫其實是可以被人以‘狎妓’二字做文章的?”
這話一出,長安府尹便連連點頭,朝林斐豎起了大拇指,夸贊道:“本府便知,年紀輕輕便能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又怎么可能是只會讀書和查案的呆子?你果然是個明白人!實話同你說吧!那解語花其實是底下人孝敬給那奸夫的‘瘦馬’!”
兩人短短幾句對話,實則已繞了好幾個彎了。
大榮律法之中其實是有明文規定官員不得‘狎妓’的,只是這一條早在多年的編纂修訂中,被前朝不知哪一朝的修律官員“遺漏”了,以至于除了最開始的那幾版大榮律法之外,后頭每一朝重新修訂編纂的大榮律法中都將這一條‘遺忘’了。
可“遺忘‘二字是有講究的,雖然沒寫進去,卻并不代表這一條廢除了,有需要的話,也只是朝堂上一次朝會,重新加進去便成。
大抵“飽暖思淫欲”是大多數人的通病,多數人當前途越走越好,走至巔峰時便不會再克制自己的欲望了。正是那立于巔峰之上的人不克制,似這等明文規定的條律才會被“刻意忽視”。
畢竟,這般“刻意忽視”,不曾記上律法的明文規定便留下了可鉆的空子,若是有朝一日當真被政敵以這條“私德”之事所威脅的話,還能以看到的是最新版修訂的律法,不知這一條搪塞過去,將錯處推到底下修律官員的頭上。
不過既是空子了,那便人人皆可鉆,狡辯之人可以鉆,那做文章的政敵亦可以,端看兩方手段了。
不過一方是攻,一方是守。政敵攻擊奸夫私德有虧,若是事情辦成了,便能取而代之,若是不成,作為攻訐的一方只要自己沒觸犯這一條罪責,亦不會受到什么懲罰,所以于政敵而,攻訐之事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必會去做的;而另一方奸夫,若是敗了輕則官階遭貶,重則丟官貶為庶人;便是勝了也只是還在原位上呆著而已。算是個勝了沒甚好處,敗了則可能多年經營賠的一場空的賠本買賣。
所以,這一番彎子繞下來,這件事于長安府尹看來是穩賺不賠的,才會對原配家中這般瞻前顧后的舉動連連搖頭。
政敵必會出手,又不消原配家里直接出面同那奸夫對上,這般瞻前顧后的顧忌一個打壓自家前途之人是犯的什么糊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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