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正拍打食案的虞祭酒便下意識往后一仰,抬頭看向面前突然出聲的林斐:“你這一句倒是俗了!”
看著身形從向自己靠近改為后仰的虞祭酒,林斐心知這般由近及遠的可不止他與虞祭酒二人身形間的距離,還有方才那一番談話正興時那片刻的引為知己的心間的距離。
不過既在其位,自要謀其事。國子監祭酒教書育人知曉世事,卻并不定要跳入那世俗紅塵的染缸之中的,而他與長安府尹這等人卻是終究難以免俗的。
名士這種事不適合他林斐,也不適合長安府尹。
“林某辦的就是俗事,自是免不了落入俗套的。”林斐看著面前重新打量與審視起自己來的虞祭酒說道,“這劉家村的事細究起來,那姓童的身上爛賬不少,既是出手了,那自是當盡可能的,將所有能治的病癥都治了。若是得過且過,小病不治,將來也不知會釀成什么樣的禍患來。”
“醫者對病癥不管,死的是一個病患。每每發生這等事,那病患的親人家眷皆是要抬著棺材鬧上醫館的,可見人命這種事馬虎不得。”林斐說道,“一條人命尚且不能馬虎,更遑論為官者要治理的‘病癥’若是出了問題,造成的后果便往往不是一兩條人命的事了。”
雖不理俗事,可虞祭酒顯然也是知事的。不止他是知事,那些與他交好的所謂名士,亦不是眾人心中以為的那等不食人間煙火之輩。
就似想要灑脫不羈,便須先學會知禮,想要真正的不理俗事,也是要先學會明曉俗事的。
這一點,自虞祭酒方才同溫明棠的那一番交談中亦看得出來。
既看懂了虞祭酒,林斐自是開口提了這個不情之請。
虞祭酒聞只略略一愣,也不消片刻,便回過神來,看向林斐,問道:“你能尋我,且我還幫的上忙的地方……莫不是與那童姓鄉紳每每都能及時收到的時疫消息之事有關?”
林斐點頭,道:“正是此事。”
“先帝在時那便是一筆糊涂賬,似這等時疫之事從信使入京被安置在驛館開始,一路兜兜轉轉的往上要經過多少衙門?又有多少官員會牽扯其中?”虞祭酒思忖了片刻之后,看向林斐,“恕我直,便是我愿幫忙打聽一二,且不說你我終究不涉朝堂這些事,便是涉及其中,兜兜轉轉數個衙門牽扯在內,也不知該從何處著手查起。”
先帝在時朝堂之上的那些事,就似一團繁雜混亂的線團一般,便是內行人也未必能一眼看清其中關鍵,更遑論他這個外行人?虞祭酒坦:“我自忖怕是有心無力的。”說到這里,看向面前面色未變,依舊如常的林斐,思及先時他出時的清明,又覺得他不會提出這等強人所難,根本辦不到之事,于是想了想,便又說道,“或者你且指條明路,虞某力所能及時,自是愿意出面幫這個么的。”
“祭酒說的不錯,這上奏時疫之事牽扯的衙門實在太多了!各個衙門之間又藕斷絲連,劉家村這點芝麻大小的事放到朝堂之上怕是連水花都濺不起來,自是不適用‘快刀斬亂麻’這等手腕的。”林斐說道,“既然不能快刀斬亂麻,便只能換個辦法了。”
“雖每回時疫,因著涉及的地方,以及各地方官員所牽扯與對應的朝堂勢力都不同,自是放到每一次時疫本身,一件一件細查下去的話,也不知要查到什么時候了。”林斐說道,“可那童姓鄉紳有趣便有趣在那大小七十六場時疫中場場不落。這場場不落,無一遺漏,便顯然不是那朝堂各自對應的地方勢力所能掌控的了。”
這話雖涉及朝堂,可因其理并不深,算得淺顯的,虞祭酒自是明白的。就似某幾年的科考主考官是江南地方豪族出身,那幾年科考入仕的子弟但凡為官的皆參與過這主考官的府宴,哪怕有些科考子弟后來外放出京了,也年年過年時皆有年禮自地方寄來,算得這主考官的門生來。這些門生所在之地若是發生時疫,派出的信使來京往往是才下榻驛館,便會立即前去主考官府上提前告知時疫之事,這主考官因此會在這些門生所在地發生的時疫之事上插手也不奇怪了。
除卻科考的,還有出身同鄉宗族的,甚至娶的妻族,親人連襟之間有關的,皆有可能各自抱團成一方權勢,甚至同一個官員身上所牽扯的權勢往往還不止一方。是以這等關系自是紛亂如亂麻一般,讓人難以分清。
“亂麻分不清就不用管了,”林斐說道,“只看那一頭一尾便好了。”
這姓童的鄉紳雖玩弄人性極為厲害,可到底還是有弱點的。
……
這弱點讓同林斐商議了一番之后,離開大理寺的長安府尹頗為感慨,回去的路上因著一直在想他同林斐方才所談之事,便不曾開口說一句話。
這沉默不語的表情落在身邊人的眼里便有些不安了。待回到長安府衙,長安府尹徑自走入書房之后,幾個差役立時推了推那日常最是得寵的小吏,示意他趕緊進去聽聽府尹大人的口風。這劉家村的事若是大人不想查了,他們便尋個借口從那劉家村撤了。左右這告官的劉老漢夫婦瞧那樣子也不似是真心想要求公道之人,而是純粹只想拿錢了事的。
在他們這些長安府衙中辦事的人看來,最貴的可不是那等貪濫之徒想要的百兩、千兩甚至萬兩的銀錢,而恰恰是那等不貪之人想要的“公道”二字。
“府衙的公堂之上什么最貴?”這是他們日常下值,與同僚喝酒時常唏噓談論的話題。
“公道!”
這話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畢竟府衙的公堂本就是主持公道的地方。按說每一件上到公堂之上的事,隨著堂上的長安府尹手頭那塊醒木“”的一聲一敲,案子了結,當都是堂下的告官之人得了公道之后才離開的。
每個尋常百姓以及他們進府衙的前幾年都是這么以為的。
可到后來,在衙門里呆的時間久了,才發現哪怕是在公堂之上,公道二字也是最為珍貴與最為不易求得的。
這也是先時看到陸夫人那年歲,撐著一副被蠱毒蠶食多年的身體,到府衙求公道時,衙門上下眾人心境皆如此復雜的緣由了。
這世間事皆是好說不好做的,外人一句“青天大老爺!”真正做到有多難,他們自是深有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