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并未直接回答長安府尹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長安府尹:“不看所謂的圣人以及那等遠大抱負的話,單論一個‘利’字,大人可會將劉家村治的這般半死不活?”
“當然不會。”長安府尹想也不想便道,“旁的道理什么的便不說了,單‘政績考核’四個字,本府就過不了朝廷那關,早被革職查辦了。”
“可這鄉紳沒有‘政績考核’四個字。”林斐說道,“這劉家村半死不活的,沒有上峰亦沒有朝廷來治他的罪!”
長安府尹聽到這里,下意識的擰起了眉頭,半晌之后,才道:“所以治理百姓是官員的責任,而非這些地主鄉紳的責任。”說到這里,他再次忍不住搖頭,道,“讓地主鄉紳來治理百姓,這百姓能舒坦那才怪了。”
“是啊!”林斐點頭,說道,“縱使那鄉紳的手腕看起來極其厲害,又深諳人性,將百姓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么多年而令百姓有苦難,還將百姓馴化的會自發的對外粉飾太平,維護所謂的劉家村的‘臉面’,這一番治人的手段委實高妙,可撕開那所謂的‘臉面’,這劉家村卻是已病入膏肓了。”
“所以治理百姓的是官員,不是鄉紳。”長安府尹肅了肅官袍,說道,“玩弄人性、操控人心再厲害也不過是虛偽的表象,百姓卻是實打實的要過日子的。”
“我大榮要的繁華是真正的繁華,是日常過日子能體會到的切切實實的真的好日子,真的繁華,而不是那在戲臺上唱出來的、粉飾出的鏡中花與水中月,看得到卻摸不到。”長安府尹說到這里,眉頭擰的更緊了,忍不住再次嘀咕了一句,“怎么能讓這等玩弄人性的鄉紳來治理百姓?”
“我長安府如此繁華,除卻本身便身處京師繁華之地外,這些年出了旱災,本府要治!節假日人拐子拐走百姓孩童,本府要管!這集市菜蔬價錢上漲這等小事本府亦要管!諸如此類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勝枚舉,”長安府尹說道,“本府確確實實的是做了事的,反觀那鄉紳治劉家村又做了什么了?”
縱使知曉自己做的這些,對面的林斐這等明白人都知曉,可長安府尹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自己這個長安地界的父母官,至少在他自己看來還算得上稱職的。
“所以,他從未出力治理過劉家村一日,那辦村宴、立村祠還有修供車馬通行的車馬道的行為皆是放屁添風之舉。”林斐說道,“一個未曾治理過的劉家村,叫他一根蘿卜反復吊了那么多年,已算得掌控人性者中極為厲害的了。可再厲害,劉家村也只有一畝三分地,總有被吃干抹凈的時候。眼下劉家村這狀況,就是即將被吃滅殆盡,將被治死的時候了。”
看著對面仍然蹙眉不解的長安府尹,林斐笑了笑,繼續說道:“那一手辦村宴、修車馬道的行為皆是借了村民的錢來辦了自己的事,順帶還為自己賺了名,可謂借旁人的雞,生自己的蛋。”
“真是個奸商!”聽到這里,長安府尹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商戶這等人在民間一向是毀譽參半的,其中雖不乏老實本分的商人,譬如陸夫人故去的父母那等人,卻也不乏那等為人詬病的奸商,似姓童的這等將偌大的劉家村變成眼前這幅病入膏肓模樣的童姓鄉紳顯然便是后者了。
“可若村民家里已沒雞了,該如何?”林斐看向長安府尹,問道。
看著面前長安府尹深深蹙起的眉頭,林斐輕哂了一聲,自顧自的把玩著手里那銅砌的馬車擺件,說道:“我若是他,劉家村這里已榨不出半點油水的話,定是要想辦法跑了。”
“跑了”這兩個字一出,那廂的長安府尹便立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抬眼看向那廂神情平靜的說出“跑了”兩個字的林斐,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是如何臉不紅來心不跳的說出’跑了‘這兩個字的?”
面對長安府尹的質問,林斐笑了,他道:“大人聽到這話會如此動怒,所以,我道大人算得青天大老爺了。”頓了頓,又道,“我只是說說罷了,可那鄉紳卻是真的要做的,他或許要’跑了‘。”
一席話聽的長安府尹下意識的向被林斐拿在手中的擺置物件看了過去,看了片刻之后,他道:“即便這鄉紳家宅大堂中擺置的并非價值不菲的文玩古物,只是些尋常的擺置物件,卻也不代表他手頭沒錢了啊!”
“他手頭有錢。”林斐掂了掂手里那馬車擺置物件,說道,“這般精美的銅器即便不是什么文玩古物,卻也不便宜。倒是劉家村這些村民,已實在榨不出油水來了。”
“到底只是耕種的村民,又能有多少油水?”長安府尹聞,不解道,“本府這些年同鄉紳打過的交道也不在少數了,這姓童的不似尋常鄉紳那般靠向村民租賃田地,收取租錢過活,便是能撈油水,也不過是村祠里的供奉,以及日常那些巴結他的村民的孝敬罷了。”
“這兩方,前者那村祠供奉的銀錢用來修了車馬道,雖是車馬道,便利的是他自己,可好歹也是條道。雖下了雨不大方便,可村民日常不下雨的時候出行卻也少繞了不少山路,算是能清清楚楚看到銀錢去處的地方;至于村民給他的孝敬辦的村宴,也進了村民自己的五臟廟了。”長安府尹算了算賬,說道,“這姓童的自賬目上看,清白的很,律法也不能拿他如何。除了確確實實玩弄了這些村民,又賺了名聲之外,好似也沒做什么旁的惡事了。玩弄這些村民雖說可惡,可律法之上卻又確實不能拿他如何。”
“大人能看到這些,自是厲害的。”林斐聽到這里,毫不吝嗇的贊了長安府尹一句,說道,“可無利不起早,他費了這么大一筆心思,難道只是為了玩弄村民,看村民掙扎于泥濘中掙脫不得么?”
“這……本府便不知道了。”長安府尹說著,看了眼林斐,“不過林少卿在大理寺任職,當是見過那等純粹殺人取樂之人的。就似你在路上走,不曾招惹過旁人,可有條狗卻是突然竄出來,莫名其妙的咬了你一口一般。有些人玩弄人、殺人就是沒什么道理的。這姓童的興許亦是這種喜歡玩弄村民,看樂子之人呢?”
這話雖說聽著似是在尋理由駁斥,可不得不說,這理由并不牽強,尤其大理寺遇到過的這等人也并不在少數。
“大人這話有理,有些人便是喜歡看旁人日子過得不好的,好似就能從旁人的痛苦中尋到快慰了一般。”林斐點頭,說道,“這姓童的也未必不是這等人,不過即便姓童的喜歡看樂子,可這尋樂子之外,林某亦算了筆賬,卻是發現……這賬目不太對!”
“哪里不對?”長安府尹聞“咦”了一聲,道,“若是這姓童的賬目不對,有把柄了,本府倒是好名正順的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