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劉家村之事我也是頭一回聽聞,”林斐頓了片刻之后,開口了,他看著那擺置物件半點出格之處都沒有的鄉紳家宅大堂,說道,“從未鬧出來過,足可見這鄉紳粉飾太平的手腕有多高明了。”
“可大人心知肚明,這對外一片和睦的劉家村早已‘病’了,且還‘病’的一眼都能看出來了。”林斐說著,抬手指向鄉紳家外,“這滿目的破落宅就是那劉家村的病灶,病灶遍地,瘡痍滿目。這整個劉家村除了鄉紳一家之外,旁的村民便沒有哪一家不病的。這劉家村闔村分明已是病入膏肓了。”
這些事長安府尹當然明白。雖然林斐說的這些他都清楚,也早被圓滑的世故練出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本能,臉皮更是早如自己的年歲一般磨厚了??伞鎸α朱吵隹诘倪@一襲他早已知曉的話,卻還是下意識的搓了搓鼻子,咳了一聲,目光瞥向一旁,沒有同林斐對視,而是看著那擺置物件的博古架,說道:“這鄉紳是個吊蘿卜的高手,又不是大夫,當然不會為劉家村治病。了”
“身體出了問題,可尋大夫治病。這劉家村出了問題,又該尋什么人治病?”林斐看著面前目光移開,不再與自己對視的長安府尹,問道。
這話聽的長安府尹不由嘆了口氣,明白林斐沒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之后,只得接話道:“本府乃長安父母官,為人父母官者,在力所能及之時,順手幫一幫是成的?!?
“我想也是?!绷朱痴f道,“若非如此,大人也不會接下這個案子了。”
“實不相瞞,本府接案子之時,原以為這劉家村的病不過爾爾,那病根所在的童姓鄉紳也只是個尋常鄉紳而已?!遍L安府尹抬頭同林斐對視,坦,“明人不說暗話,你我皆知,這童姓鄉紳雖是有玩弄劉家村百姓之嫌。可以小窺大,看劉家村之事這么多年不曾鬧出來過。村民人人皆住破落宅而不吭聲,便可見這劉家村的病根同尋常那欺男霸女的惡鄉紳不同,這病乍一瞧不過是再尋??梢姷牟“Y,可細究之下,才發現竟是棘手至極,不好解決的疑難雜癥?!?
“原來,大人是覺得這劉家村的病根太難治了!”林斐聞,說道。
對此,長安府尹倒也不隱瞞,點頭承認,道:“誠如林少卿所,這鄉紳是個吊蘿卜的高手。”
“這么多年都吊著劉家村這群村民,叫他們有苦說不出。喏,恰似那村祠里堵門的石頭一般,叫他們有苦難。”長安府尹說道,“你我皆知他早已將這些村民逼至懸崖絕壁處了,還差一腳,便能將村民逼下山崖,引得村民反撲??善褪沁@臨死的一腳,他就是不出,這才使得村民這些年一直立在那懸崖絕壁上戰戰兢兢的過活,在瀕死之境中反復折騰。只觀劉家村之事這么多年都不曾鬧出來過,便知這鄉紳對這群村民的掌控極其厲害。這姓童的于村民而就似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偶爾會讓快被大網勒死的村民探出頭得以喘口氣的活著,卻始終掙脫不開那張網?!?
“所以劉家村的村民這些年也僅僅只是‘活著’而已,明明同旁的村落的村民一樣的耕種做活,旁的村落的村民卻能積攢下銀錢修繕屋宅,供給小輩讀書、習字什么的,日子慢慢好起來,他們卻始終只是‘活著’而已?!绷朱痴f道,“這劉家村在這鄉紳的掌控與治理下,距離死也僅有一步之遙了,長安城的子民一直在那瀕死之境反復折騰,大人真能看的過去?”
“本府當然看不過去?!币娏朱硾]有就此收口,而是不斷追問,長安府尹自是知曉面前這位林少卿沒有收手的打算了,遂嘆了口氣,說道,“可這病根不好除啊!”他道,“大榮律法之內,這群百姓又拿不出什么實打實的證據來指證那鄉紳,本府又要拿什么來辦這鄉紳?”
說到這里,長安府尹將手中那老夫婦向鄉紳討要兩個女兒人命錢的訴狀揚了揚,指著那訴狀,對林斐說道:“便是用這訴狀來逼鄉紳出錢,本府都少不得要借用頭上這頂烏紗帽的勢來壓,逼著他出錢,更遑論要徹底解決這姓童的鄉紳了!”
這些話林斐自是清楚的,他點頭道:“大人確實不易!”
“林少卿是個聰明人,或許是年少成名,一路走來太過順利,不曾遇到過什么阻礙,所以到底還是眼里容不得沙子。”長安府尹捋了捋須,說道,“本府年輕時亦是如此的,可真真辦起事來,才發現事情想的,和做的,是兩回事。”
“便是本府有想當青天大老爺的心,那也要這群受了罪,告官的百姓肯聽才是!”長安府尹說道,“那陸姓婦人之事之所以辦的起來是因為她堅持所求的是公道,林少卿當明白,她所求的‘公道’二字才是最不易被滿足的,本府要辦起事來,也才能放心,知曉這等求‘公道’之人不會出爾反爾。”
“這劉家村的村民哪怕最開始同旁的村落的村民別無二致,喏,看他們耕種田地不曾荒廢,或許本也只是尋常勤勞耕種的村民而已?!逼鋵嵶粤朱痴f完那句‘大人不易’之后,長安府尹便知這些話根本不消對林斐說了,面前這位大理寺的同僚是同樣通悉世情的。可不知怎的,還是忍不住,或許是藏在心里多年,那些有口難的話終究是要尋個發泄口說出來。竟是一開口,便有些收不住了。當然,那廂的林斐亦是個合格的聽客,沒有打斷他的話,安靜的聽著。
“可自他們同這童姓鄉紳做同鄉開始,便被這姓童的罩入網中了。圣人有云‘人之初,性本善’的,亦有圣人云‘人之初,性本惡’的。對‘人性’二字,圣人尚且眾說紛紜,本府自是不知道這人性之初到底是善是惡的?!遍L安府尹對著博古架上那滿滿的的擺置物件,嘆了口氣,而后又道,“可這劉家村的村民即便本只是普通人,哪怕現在依舊還是普通人,卻也被姓童的鄉紳一番‘會做人’的馴化,耗走了本該攢在手頭的銀錢。沒有銀錢這等事可是大事!也注定了這群村民變的極容易‘打發’,喏,就似劉老漢夫婦一樣!”
“這劉家村村民上下缺錢的局面,注定了這劉家村的人命能用銀錢來換,這童姓鄉紳自是有恃無恐?!遍L安府尹當然看的分明,他指著劉老漢夫婦離去的方向,說道,“且這劉家村的村民那人命錢,比起旁的張家村、李家村還更便宜些?!?
聽到這里,林斐點頭,翻了翻那小吏及時遞來的賬本,說道:“因為攢不下銀錢,這劉家村村民怕是幾十年沒在手頭攢到過三十兩以上的銀錢了。以這童姓鄉紳那厲害的吊蘿卜本事,只消翻翻這群村民手頭攢的家私,便知這劉家村的村民一條命三十兩上下便能換得?!闭f到這里,他亦自顧自的搖頭,笑了,“這劉老漢夫婦被馴化的如此容易滿足,一頓飯只消吃飽便不會鬧騰了。這鄉紳手頭的算盤如此一撥,怕是那姐妹兩人本值六十兩的人命錢還能繼續壓一壓價,一番討價還價下來,扣個一二十兩,三四十兩就能擺平這件事了?!?
這般嫻熟的算帳技巧……聽的長安府尹連同一旁那小吏兩人神色皆是一怔,待到回過神來之后,長安府尹摸了摸鼻子,看向林斐:“那鄉紳若是早早碰上林少卿,怕是也不能在這劉家村呆上這么多年了!”頓了頓,又忍不住嘆道,“神童果真不好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