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行人走出大理寺大牢時已是午時過半了,這一趟審訊不知不覺間竟是花費了如此久的工夫。
許是牢房里太過陰暗,待行至牢外時,一行人幾乎是下意識的皆不約而同的抬頭向懸于頭頂上方的日頭看了過去,片刻之后,被刺目的日光照的一時有些目眩的魏服感慨道:“這邢師傅同茜娘兩人真真是……或許只有他二人口中互相指摘的對方才是真的了。”
原本以為自己這一番隨口的感慨會無人回應,卻未料到那廂的林斐竟是“嗯”了一聲,顯然是認同了魏服這句話。
這一句應聲令得一旁的劉元和白諸頗為意外,紛紛側目看向林斐同魏服:邢師傅自不必說,那一番迫切想要權勢,想要如常式那般掌控他人的心思都已明了,而那茜娘……聽上峰這一聲“嗯”的應聲,竟似是肯定了邢師傅所說的關于茜娘的話?
“她一家在我侯府已住了一段時日了,”林斐看著頭頂的日頭微微瞇起了眼,雖覺得日頭刺目令人目眩,卻并未將目光移開,而是依舊直視頭頂的日頭,“陸夫人蠱毒發作時,茜娘邊抹淚邊對我等道出陸夫人毒發的緣由,以及邢師傅牽涉其中之事”他說道,“昨日陸夫人所服的第一帖安神藥是府里的廚子熬的,送完第一帖安神藥之后,廚子因今日要早起做朝食,便未再熬藥,而是回去歇息了。這熬藥的事自然而然的,便落到了她這個做女兒的頭上。”
“她昨日同我等哭訴邢師傅之事,還在我等面前表現了一番孝順女兒為母熬藥,時刻照顧母親之舉,她自己道自己常為母熬藥,這等事怪不得廚子,”說到這里,林斐的神色變的漠然了起來,“這本就不是廚子的事,這多提的一嘴,有在我這里給廚子上眼藥之嫌。”
只可惜,林斐并不吃茜娘的那一套眼淚:侯府的廚子負責的是整府的吃食,并不負責熬藥這等事,幫她是情份,不幫是本份。
因著那一句話,林斐便覺得那落淚的茜娘并不似她表現出的那般懦弱同老實。
“再加上那避開邢師傅的心虛舉動,若說邢師傅心虛是因為同常式合作算計她的緣故,她自己既什么都未做錯,又在怕什么?”林斐說著,語調上揚,“膽小怕事?”
聽到這里,劉元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我還真當她膽小懼事呢!此時想想,卻又覺得這……似乎懼過頭了。只是方才因著她聲淚俱下的緣故,竟沒有察覺出她行為異常之處。”
“且自邢師傅被抓之后,她幾次三番到我院前徘徊,據她自己所是想要報官,”林斐說到這里,目光掠過面前三人,提醒道,“莫忘了報官這一件事最先是她自己提出來的,結果……我狀紙都遞出來了,她又退了。如此一番,她到底是要報官,還是不要報官?亦或者只是干脆想在我等面前演一場‘可憐懦弱’博同情,好讓我等施壓邢師傅將刑父當年送的鋪子還予她?”
這話一出,只略略頓了頓,魏服便搖頭懊惱道:“我當時還真是偏頗了!她滿是擔憂兒孫生計之態,這一點同我真真是撞到一塊兒去了,一時感同身受,竟是險些被她算計進去了!”
大抵是自己年前摔了腿腳歇的太久了,就似許久未磨的刀一般,整個人都鈍了也絲毫不知。
好在他們林少卿這把刀一直都是極其鋒利的。
“說到鋪子了,”林斐說著,將尋來的邢師傅名下所有鋪宅的契書拓件指給幾人看,“那嫁妝鋪宅的名字一直是刑父同邢師傅的,同她無關。刑父當年給的應當只是鋪宅的租賃銀錢!她這至關重要的一點一直藏著未說,叫不知情的聽了,以為邢父的那些鋪宅改了她的名字呢!”
魏服聽到這里,臉“騰”地紅了,忍不住感慨自陳道:“林少卿,那不知情的便是下官,當時我還真當是如此。卻不想她說話挑挑揀揀的,刑父給的也只是租賃鋪子的銀錢而已!”
“能將酒樓開的那般好,除卻廚藝過人之外,刑父骨子里定也是個明白人。他或許老實,卻并不傻,”林斐說道,“這一點,同陸夫人一樣,厚道,卻并不傻。”
“至于茜娘為何在口中將故去的刑父捧得那么高,除了想要想要施壓邢師傅給鋪宅銀錢之外,還因為刑父是一個故去的死人,便是再如何恩重如山,難道還能自地底下活過來問她討要這如山重的恩情債不成?”林斐說道,“這也是她如此不遺余力的在我等面前將邢師傅的偏執、錯處講的如此詳細的緣由。為的便是將刑父同邢師傅分開來,這恩重如山的恩情可以是來自刑父的,卻萬萬不能是來自活著,且往后還能出獄的邢師傅的。”
一個活著的恩人,那可真是……恩情永遠還不完了!
一席話說的眾人心頭不住生寒。
“故去之人的恩情能怎么還?”默了半晌之后,白諸開口了,他輕哂,“不過是買些香火元寶紙錢去故去之人的墳錢祭拜一番罷了,更好些的也不過是花錢尋人辦幾場法事罷了!”
可活人便不一樣了,能開口,能索要,能哭訴,便是同樣還錢還恩情,對故去的恩人還的是紙錢,對活著的恩人還的卻是貨真價實的銀錢,紙錢難道還能貴過真的銀錢不成?
“將頭一個索要對象選為邢師傅,足可見在茜娘心里,亦是覺得自邢師傅這里要錢更容易些的。”林斐淡淡的說道。
不管面對的是癲狂發瘋的賭徒,還是慣會哭訴博同情的“弱者”,在他看來,尋出行此舉之因才是至關重要的。
“不能因為自善人那里容易要到銀錢,對方老實且好說話便總是去占老實人的便宜,讓老實人吃虧吧!”劉元嘆了一聲,說道,“不是應當該誰給錢,就問誰去要的么?都說冤有頭債有主,總挑那等容易給錢的下手豈不是柿子專挑軟的捏,欺負老實人的惡霸?”
“由此看來,”魏服捋了捋須,接話道,“惡霸可不定是要臉有刀疤的兇狠模樣,也同樣可以是哭的委屈、不住落淚的‘可憐人’呢!”
這話一出,幾人皆不約而同的笑了。
看了眼身旁的魏服,白諸笑道:“所以魏服說的沒錯,要看清楚那茜娘和邢有涯二人是什么樣的人,聽聽二人各自在對方口中的樣子便知曉了。”
或許雙方的抱怨中難免摻雜個人情緒,可抽絲剝繭中尋出的事實大約便是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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