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夜風徐徐,長夜孤星,天際已泛青黑,約摸著再有半個時辰,天就該亮起來了。
顧昀析才闔上眼,就陷入了夢境之中。
蒼山白雪,歲暮天寒。
余瑤的小院子里,一簇簇的白花落盡了,開始在這樣的天氣里結果,一團團一串串擠在一起,青色的外皮裹著嫩肉,湊近聞,還是沒有成熟的青澀味。
他出現(xiàn)在雪山之巔,兜著鋪天蓋地的風雪,從上往下走,行至她的院門口,腳步頓了一下。
她一身紅裙,系著件軟毛披風,像是寒冬里綻放的最熱烈的花,時間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并沒有怎么流逝,他難得恍惚,總覺得她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
她彎腰,將籬笆墻邊上的粉色花瓣摘下來,然后放入碗中研磨,看上去安靜了很多,身邊還圍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喚她姑母。
“粹粹,等天黑了就讓女侍們送你回你爹娘那,功課得好好學,不然下次考校,你娘又得罰你了。”
她眉目帶著笑,話語雖不縱容,但語氣卻很溫和寵溺,還伸手摸了摸小孩子扎起的小揪揪。
粹粹。
顧昀析終于從久遠的記憶里,搜尋出了那一個和眼前的小女孩重合的名字。
汾坷的孩子,當年那顆還未出世被埋在土里的種子。
居然也已經(jīng)這么大了。
粹粹顯然不太將她娘的懲罰當一回事,她伸出小胖手,將不小心撒在余瑤肩上的花瓣捻下來,攢在肉乎乎的掌心中,奶聲奶氣地道:“爹爹不會讓娘罰我的。”
余瑤忍俊不禁,她笑著拍了拍粹粹的腦袋,道:“你呀,你娘要真跟你發(fā)火,看看你爹會不會還由著你。”
粹粹眼尖,她拍著手,白嫩的指尖點了點外頭無聲無息站立的高大男子,道:“姑母快瞧,又有神仙來找你批折子了。”
余瑤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她順著粹粹的手指方向看過去,愣了一會兒,方站起身來。
她走路的時候,裙角滾動,披風上的絨毛被風吹得往一邊倒,兩人隔著一扇籬笆門欄對視,空氣中涌動著隱晦的情愫,沒過多久,她淺蹙著眉心,出了聲:“道友可是有事尋我?”
雪山艱險,凡人上不來,尋常小妖懼怕神君氣息,往往能躲多遠就躲得有多遠,六界需要批注的折子都是由神官們送上來,除此之外,便只有十三重天其他的幾位偶爾會來坐坐。
可在眼前這位來客身上,她并未感應到任何的靈力波動。
男人長相十分好,清雋出塵,但又因為連日的疲累,下顎上冒出了一圈青黑的胡茬,而添了些許成熟穩(wěn)重的意味,他掃了院子一眼,想開口,卻又因為太久沒說話,聲音異常的干澀,像是在粗礪的沙子上摩擦過。
“瑤瑤。”
很簡單的兩個字眼,從他嘴里吐出來,卻是接近上萬年的時間。
余瑤再次愣了一下,而后將他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陌生,話語稍顯遲疑。
“……顧、昀析?”
她中間甚至頓了一下。
顧昀析沒想到她還能記得這個名字,眸光狠狠閃爍了一下,問:“你記得我?”
余瑤頷首,又蹙著眉搖了一下,聲音淺淡:“我不記得你,但我知道,我要在這里等一個人。”
“那個人,叫顧昀析?”
這樣的場合,她這樣清和的語氣,顧昀析卻絲毫感受不到沉重的氛圍,他甚至起了點逗弄她的心思。
余瑤早從他之前的話語之中證實了他的身份。
鯤鵬帝子,再結合他這身根本探測不出來的實力,猜想應該是八九不離十。
余瑤斂了眼睫,將木籬笆門一拉,拉出半道口子,道:“你先進來吧,雪又要下大了。”
粹粹很好奇地湊上來問:“姑母,這是哪位仙家?
為何我從未見過?”
余瑤蹲下身與她平視,伸手撫了撫她的腦袋,道:“粹粹先回去,姑母有些事情要同他商量,改日再跟粹粹玩,好不好?”
等那個像極了夙湟的女孩被女侍牽走。
顧昀析坐在小凳上,長腿曲著,面色有些復雜,生平頭一回,他面對著余瑤,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這個情形,確實在他的意料之外。
余瑤看了他一會,道:“你等一會。”
顧昀析點頭,難得斂了懶散的模樣,周身的氣勢沉冷而壓抑。
沒讓他等多久。
余瑤拿著一本布著神澤的古籍出來。
顧昀析接過來,長指在泛黃的古籍上,格外引人注目。
翻開第一頁,紙張上的字跡娟秀,顏色呈現(xiàn)出一種干涸的血色,像是用羽毛桿沾上了血,一點一點的記錄著一個名字。
“——我開始慢慢記不清他的模樣,神官說,他抹除了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跡,他大概是再也回不來了,可我卻如此難過,因為在繼失去他之后,連關于他的記憶也不能保留。”
“——我不得不用這種方式,記錄下我能記住的關于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