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殿中,山風過境,扶桑向來淡定溫和的面具終于掛不住,他靠在竹椅上,頹然又無助。
怎么辦,他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他快被逼瘋了。
小紅雀叼著根仙草進來,一路暢通無阻,飛到他的桌前,把仙草放在桌上,看著扶桑,道:“我才從余瑤那回來,那個小龍?zhí)尤タ此耍以谒呛攘丝诓瑁@是余瑤讓我給你的,說看到你的手臂被天太子砍了一刀。”
它眼睛在他遮得好好的胳膊上瞅了瞅,問:“傷得嚴重嗎?
你讓我瞧瞧。”
扶桑笑著搖頭,聲音里略帶暖意:“不嚴重,一點擦傷。”
等小紅雀撲棱著翅膀躥到外面去玩,扶桑的目光才幽幽黯了下來,他將桌上的那株仙草捻起來認真看了看,然后收到廣袖中,面色無波無瀾,指甲卻泛出了慘烈的白。
——
一刻鐘以前。
打贏了天族,余瑤將記靈珠里的內(nèi)容散播出去,回到住所沒多久,就迎來了客人——西海龍?zhí)酉睦ァ?
月光下,清俊的男子一身銀甲,頭上的兩個龍角微微突出,看起來,他還是更喜歡凡間的相處模式,因為在蓬萊島,她到底是神女,光是他進余瑤房門的一瞬,空中就有三四道隱晦的氣息波動起來。
因此,他耳朵有些紅,說話的聲音清潤依舊:“小神女。”
到了十三重天,他遵守規(guī)矩,十分自然地換了個稱呼。
余瑤起身給他倒茶,她笑:“你知道,我是黑蓮嘛,喜歡在水多的地方住著,這里高,外面的瀑布里還養(yǎng)了很多魚,我喜歡看,所以就挑了這里,但第一次來的話,是不大容易找到的。”
小紅雀從他身后飛出來,穩(wěn)穩(wěn)站在余瑤的肩頭,道:“笨吶,我?guī)е麃淼摹!?
等小紅雀叼著仙草飛走,夏昆才不那么拘束,余瑤看出他的不自在,道:“坐吧,人間什么樣,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蓬萊也不講究那些繁文縟節(jié)。”
夏昆笑得十分好看:“該注意的禮節(jié),還是得注意。”
他頓了頓,由衷地夸獎:“小神女今日,十分厲害。”
絕不是外人口中所的廢神,他心道。
余瑤微愣,然后笑得眉目彎了彎,小星星一樣的溫暖,“我知道,是西海龍王叫你來找我的。”
夏昆耳朵根都要燒起來,他點頭,又搖頭,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事,外人面前的沉穩(wěn)冷靜早就飛到了天邊,“就算父王不叫我來,我自己也想來的。”
余瑤瞳孔純黑,里面映著溫潤如玉的少年,她不想辜負夏昆眼中的星光,所以更得將一切說得明明白白給他聽。
“小龍?zhí)樱铱梢詫⒛惝斪龊门笥眩覀兊年P(guān)系,不能是道侶。”
夏昆十分認真地聽,這個時候,將西海龍族良好的教養(yǎng)提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我記得,你從見我第一眼,就沖上前將我卷了起來。”
對,想卷回龍宮,將珍寶藏起來。
“但實際上,不止是你,幾乎所有生活在水里,海里的,不管是妖還是仙,都有和你同樣的沖動和想法。”
余瑤每一個字眼都說得清楚,她并不藏著掖著,而是將這其中的道道如實告知:“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所以你以為的喜歡,其實并不是,那只是一種天性的接近和吸引。”
余瑤想到了什么,神色越發(fā)認真:“而且,我答應(yīng)了人,不找道侶。”
夏昆耐心地等她說完,既沒有追問,也沒有露出傷心的表情,還反過來安慰她,溫聲細語:“小神女覺得開心就好,我們是好朋友,你別因為我的喜歡而有負擔。”
余瑤與他四目相對,松了一口氣:“你是除他們九個以外,相處時讓我覺得最輕松的人。”
沒有所求,沒有索要,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是干凈而純粹的。
夏昆在她說出除了他們九個這種字眼的時候,就隱隱猜到了,她答應(yīng)的人是誰。
除了那位,不可能再有別人了。
如果僅僅是顧昀析,或者僅僅是帝子顧昀析,他會覺得壓力大,但不會頹然到無力,甚至生不出比較的心思。
真正讓他一想到那個名字,就覺得自己輸了的。
是五萬五千年無法逾越的陪伴和教導。
是敢為了小神女一句委屈,毅然堵了九重天仙門,不惜挑起兩界戰(zhàn)爭的護短和無畏。
是在戰(zhàn)場上,將本命神器留給小神女護身,自己退而求其次去擋住九重天最強大的天君時的細節(jié)和保護。
這樣一想,他甚至都不該生出酸澀的心思。
夏昆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面上卻仍是笑著的,兩人略略聊了幾句,他就起身告辭。
畢竟是神女居所,他不能沒眼力地待太久。
門簾之后,是一條千丈高的瀑布,因為有一個小小的隔音結(jié)界,在里面歇息的人并不會覺得吵鬧,余瑤從椅子上起身送他,月光皎皎,襯得水流波光粼粼,夏昆側(cè)首,溫聲對她說:“小神女,經(jīng)此一戰(zhàn),我知自身不足,山外仍有山,修煉一途,永無止境,回去便開始閉關(guān),小神女若遇到了什么麻煩,可去西海龍宮尋我。”
說完,他又很認真地加了一句:“我們是好朋友,互相幫忙是應(yīng)該的。”
余瑤回了他一句好。
“聊完了沒有?”
門簾與瀑布相連的暗處,不知站著聽了多久的男人幽幽出聲,頎長的身子倚在墻面上,渾身都散發(fā)著慵懶和散漫的勁。
夏昆朝他不卑不亢行了一禮。
顧昀析看了他兩眼,突然拋出一個小玉雕,嘴唇翕動:“拿著,我不欠人人情。”
夏昆才想拒絕,卻見他人已化作一縷黑煙,飄進了瀑布后的小洞天,余瑤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朝他打了個手勢,背影消失在他的眼簾中。
蓬萊仙島外,西海龍族前來幫忙的強者準備撤離,夏昆掠至身材魁梧的西海龍王跟前,輕聲道:“父王,咱們回吧。”
“如何?
小神女怎樣作答?”
西海龍王拉過他,布了一層結(jié)界,迫不及待地問。
“小神女已有心儀之人,她和我說得明白,我和她是朋友,不談其他。”
夏昆說這話時,神色自若,并不見怒氣,也不見傷懷,西海龍王一看,憋了滿肚子的安慰的話都沒能說出口。
“那你如何想的?
真能放下?”
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西海龍王就怕他表面想得開,實際內(nèi)心的求而不得轉(zhuǎn)為怨恨,釀成錯事。
夏昆眼睛黑白分明,笑意清和:“我喜歡她,看不得她困擾的樣子,更不好以喜歡之名,干擾她的生活,使她感到歉疚和不安。”
他的喜歡,沒有顧昀析那樣的力量,但至少不會讓她感到不舒服。
這樣就可以了。
西海龍王什么也沒說,大力地拍拍他的肩膀,聲如洪鐘:“好!我兒隨我,有男子的氣概,早晚會遇到合適的,咱們不著急,慢慢等。”
銀龍族生性如此,豁達大氣,這等事情,哪怕是天道定下的姻緣,也得講個你情我愿,現(xiàn)在小神女不愿,他們焉能強迫,做死纏爛打之事?
那般行徑,與天族也沒有差別了。
看到這,顧昀析慢悠悠地拂了畫面,朝余瑤招了招手。
他潔癖到了一定的程度,拎著凌洵和云潯打了一頓后,就回了自己的地方,用靈液洗了一身,現(xiàn)在渾身清爽,又處處有蓮香壓制著腦子里的那根弦,加上夏昆的知情識趣,他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
余瑤湊近,細細觀察他眼底顏色,發(fā)現(xiàn)猩紅已消得一干二凈,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蹙眉,有點擔心地道:“好幾個人跟我說,你最近情緒反復(fù)無常,陰晴不定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理說,心魔也不該發(fā)作得如此頻繁,以前就沒有這樣過的。”
“你聽他們瞎說。”
顧昀析對這些控訴嗤之以鼻:“不往我眼前晃,什么事也沒有。”
余瑤看著他眼角紅得妖異的小痣,手比頭腦快,輕而穩(wěn)地按了上去。
男人散漫的聲線戛然而止。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余瑤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顧昀析對上那雙有些不知所措的杏眸,聲音變得有些暗啞,他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問:“做什么?”
余瑤憋了一會兒,最終憋出來一句:“這痣,長得好看。”
顧昀析默了默,記憶很好地反駁她:“我記得,你曾說,我這痣長在眼角,像女子,不威風。”
余瑤確實有說過這句話。
還被削得有點慘。
余瑤還沒反應(yīng)過來,頓在她眼角的手,就被一只有些涼的大掌給虛虛握住,一路向下,停在了他的胸膛上。
余瑤更慌了。
“我就是一時……”
“余瑤。”
顧昀析白日里還蓄著濃深威壓和血氣的眼眸中,這會只剩下最直白的疑惑與不解。
“為什么你在身邊,它就開始跳了?”
余瑤眼皮一跳,自然而然地感受了一下,手掌之下,確實有十分緩慢的節(jié)奏起伏。
她張了張嘴,滿臉的詫異。
鯤鵬帝子,心都沒有,哪來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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