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東一口下去,酒就少了三分之二,他喝得太猛,嗆了好幾聲:“香子慕跟喬小姐住在一個小區,兩人關系不錯。”
陳仰愣了幾秒:“那你出來前,她們怎么樣?”
“香子慕辭掉了康復院的工作,沒事作作曲,喬小姐在治病,十次開視頻,她有八次都在吃藥,剩下兩次是吃完了藥效發作準備睡覺。”向東咂嘴,喉管里一片辛辣,這酒比他想像的要烈,“她們倆組隊了吧我猜的。”
陳仰把快要涼快的一筷子粉條吃掉,粉條燉肉,里面放了干辣椒,很辣,他拿過朝簡的杯子,喝了幾口水才沒咳出來。
“文青重置了。”
向東幽幽說完,桌上寂靜無聲,接著是陳仰的咳嗽聲,他喝了水也沒用,還是咳了起來。
朝簡拍拍陳仰的后背,給他喂進去一口熱湯。
陳仰在咽下那口熱湯的時間里,得知了文青二次重置的原因。
“他那家伙喜歡拿自己做實驗尋求刺激,不可能每次都幸運。”向東說。
陳仰做了個吞咽動作,文青的一趟路走了太久,太長了。
曾經文青因為沒勁想停,陳仰推了他一把,然后他繼續前行。
結果他還是停了。
重新出發。
陳仰想到什么,湊頭低聲問朝簡:“文青二次重置了,那他是不是跟你小舅解綁了?”
“不會。”朝簡吃著菜,“文青的身份號沒有變,他們還是共用一個身份號。”
“文青重置后,我不記得他了,他也不記得我了,我和他做過五六個任務,全程被他氣得要死。”
向東鼻子噴氣,顯然又跟火車站的死亡陷阱一樣,被他坑過:“媽得,他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還是把任務當游戲,不想去終點,只享受過程,狗改不了吃屎。”
陳仰:“……”
“不對,你不是說虛擬世界才過了一兩年嗎,我記得你一年也就四五個任務,那你是幾乎全和文青組隊?”
“屁,原本老子是一年四五次的任務頻率,后來變了。”向東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扣,自個站起來去夠白酒。
陳仰吃掉朝簡給他夾的蹄膀肉,眉頭打結。
“這蹄膀……”向東撈一塊肥肉吃,油而不膩,他吃完回味了會,瞥了眼陳仰身邊的朝簡,“怎么個做法?”糖水兒愛吃這玩意。
陳仰以為朝簡不會回答了,冷不丁地聽見他嗤了一聲:“你不會的做法。”
向東竟然沒有爆粗口發飆,只是聳聳肩:“不會就學唄。”
發現桌上的兩人都在看他,一副見鬼的表情。
他的額角一抽,面皮燥熱地喝起酒來,喝著喝著心就涼了,越來越涼,五臟六腑都要結霜。
“那時候不止是我的任務頻率變快,我認識的所有任務者都那樣,幾天就進一個任務。”向東說,“那個時期還是五人隊,我,白棠,畫家,還有鳳梨跟趙元,全員都在,倆小孩的壓力最大,熏香的作用都減弱了,人心惶惶沒有希望。”
陳仰左耳是朝簡咀嚼飯菜的聲音,右耳是向東的話聲。
一左一右仿佛是兩個世界。
人間和地獄。
“倆小孩死后的第三個月,我跟二次重置的文青已經很熟了,我們還是老戰友,像以前一樣,有時間就聚一塊打游戲,一天半夜他給了我一個小軟件,說是bug。”
向東往椅背上一靠,“軟件里是數據。
整個虛擬世界的數據。”
“截止到我打開軟件的那個時間點,全國有多少人口,任務者有多少,預備役在多少之間。二次重置的任務者又有多少,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數據一直在變動。”
頓了頓,向東摸一下空蕩蕩的耳朵,那里有個耳洞,小圓環丟在了虛擬世界:“老陳,還有老陳他對象,你們知道數據變動的速度有多驚悚嗎,老子只是眨個眼,任務者的數量就少了三位數。”
陳仰吸口氣,他隱約猜到了什么,扭頭跟朝簡對視。
真實世界的所有碎片上面可能都已經有通關者了,他們正在創建家園,急缺人口。
于是任務者的任務頻率提升,加快了優勝劣汰的速度。
“老子什么事也不干,盯著數據盯了一天。”向東抹了把臉,“一天就有幾萬個任務者死在任務里面。”
“其中有通關的,但最多也就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吧,剩下的都死了。”
向東知道任務規則殘酷,運氣成分大,死亡率高,可真正的數據擺在他面前,那沖擊大的讓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然后文青告訴他,任務者死沒了,虛擬世界就會被刪掉。
“那bug軟件是文青的搭檔靳驍長給他的。”向東說。
陳仰扒拉一口白飯:“靳驍長是通關了卻沒出去的黑戶,不被規則篡改編輯。”
“怪不得。”向東毫無意外,手指指一碗飯快吃完了的朝簡,“他也是吧。”
陳仰“嗯”了聲。
向東一臉“老子就知道”的表情。
大概是覺得悶,向東出去透氣了,他喝了好幾杯白的,走路依舊沒晃。
陳仰將視線從向東身上收回來,給朝簡夾了一點肉絲,他心想,原來靳驍長真的在做研究……
可是,
靳驍長研究虛擬世界的數據干什么?
陳仰筷子上的花生米掉到桌上,骨碌碌滾了下去。
難道……
靳驍長關注數據的變化,是為了確保當任務者剩余不多,虛擬世界即將走上被刪除進程的時候,能夠及時想辦法拉著文青去終點?
發覺朝簡盯過來,陳仰拍兩下他的手背:“我找向東問兩句話就回來,你先吃。”
陳仰在院里的一棵樹下找到向東。
那樹是朝簡為他種的,枝干很粗壯,四季都是青綠色的,這會枝葉展開,擋下了不少雪花。
向東猜到陳仰出來干什么的,他在對方提問前說:“我進審核任務的前一周,任務的頻率又提升了一個層次,隔一天就有一個,我進審核任務的那天上午,任務者數量還剩不到三千萬。”
這意味著通關的多,死了的更多,虛擬世界過不了多久就要被刪了,文青再不出來,就出不來了。
“那些預備役小孩子呢?全都毀掉?”陳仰啞聲道。
“文青說預備役會被安置在另一個虛擬地球,那里都是不同國家的預備役,他們會在那長大,進任務世界。”向東閉上布滿血絲的眼睛,“具體誰知道呢,咱的人生都過得不清不楚,管不了別的了。”
陳仰回到屋里,朝簡已經吃完了,正在喝湯。陳仰看了朝簡一會,走過去從后面環住他。
對太多人來說,光是活著就很難了。
想要一具身體,一份人生,必須堅定不移的大步向前走,走出終點,不能有半分動搖。
“我們要好好過。”陳仰輕聲說。
“我一直在好好過。”朝簡說,“有沒有向東透露的那些信息,我都會好好過,跟你一起。”
陳仰反省道:“我有時候會發牢騷,覺得又累又枯燥,晚上我寫檢討。”
朝簡揭他老底:“還跟上次那樣,擠牙膏擠出一百多個字?”
“我那是寫一個字,就要思考十分鐘,下筆很慎重。”陳仰煞有其事。
朝簡看著他,把他看得面紅耳赤,一腳踢了過來。
力道不重。
他哥哥舍不得對他下重手,從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輕輕的。
然而下一刻,朝簡的下巴就被陳仰咬破了。
“……”
朝簡洗碗的時候,袖子會卷起來,一條手臂的腕部刻了兩個字。
——歸仰。
朝簡歸陳仰所有。
那是陳仰夏天快過去的時候給朝簡刻的。
本來陳仰想糊弄過去,不給朝簡刻字。
可在他幾次夜里起來上廁所,都發現朝簡不睡覺,盯著他看的時候,他不得不改變主意,讓朝簡得償所愿。
陳仰在行動前翻了書,問了人,做足了準備,確保一次成功,盡量刻好看點,刻清晰點。
否則他一點都不懷疑,朝簡會伸出另一只手,叫他刻。
陳仰把盤子里的湯汁倒進垃圾桶里,他一抬頭就對上了向東的視線。
向東站在廚房門邊,也看到了朝簡腕部的字。
陳仰跟朝簡打了招呼離開廚房,聽向東說:“你刻的?”
這是廢話。
世上除了陳仰,還能有誰能對朝簡做出那種事。
“一筆一劃都非常深,他是不是在你刻完以后,自己偷偷描過。”向東不是胡亂猜疑,他有理由相信,朝簡干的出來。
陳仰沒出聲,神情似乎也不太對勁。
向東踢李雪的動作停了一拍:“你描的?”
陳仰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被他逼的吧。”向東篤定道。
陳仰去堂屋擦桌子,眼前浮現出朝簡抓著他拿刀的手,按著他使力,刀刀皮開肉綻的畫面,他的呼吸有些不順。
每刻一筆,朝簡都更開心一點。
刻完還讓他描,刀尖沿著那兩個字的筆畫描,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陳仰把抹布大力砸在桌上,也不知道是在氣誰,他氣得眼角都在顫。
“看開點吧,你那位的偏執不是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才有的,早就沒救了,你刻了字不會讓他加重病情,不刻字,他會一直惦記,那才可怕。”向東坐在桌前,兩條長腿架在對面的椅子上面。
陳仰平息了一會,繼續擦桌子。
“老陳,你等會忙,咱聊聊。”向東難得露出滄桑的一面,“聊聊。”
陳仰會意道:“你跟白教授處得好嗎?”
“一般。”向東這么說,眼里卻有溫柔的笑意。
陳仰為了讓氣氛不那么壓抑,他開起玩笑:“你沒偷吃吧?”
“白教授爪子那么尖,老子哪敢。”向東開始跟陳仰“哭訴”,他家白教授管他管的有多嚴,生起氣來有多難哄,心眼小到什么程度,說了很多很多。
向東說完頭暈目眩,靠著桌子緩沖,他的心情沒法形容,身邊的朋友那么多,誰能想到最適合聊感情的竟然是陳仰。
閨蜜一樣。
呸,什么閨蜜,是兄弟。
以前他對陳仰動過皮|肉心思,后來他們做了隊友,老隊友,戰友,朋友,一路演變,直到現在的患難同胞。
這就叫他媽的命。
陳仰把抹布對著垃圾簍抖抖:“島上有個廟,待會我帶你去,你給白教授燒柱香。”
重置前的他替重置前的白棠燒過香,替對方在佛祖祈愿,祈求下輩子還能再遇到喜歡的人。
于是白棠被眷顧,佛祖讓他的心愿得以實現,他“下輩子”再次遇見了向東。
現在,重置后通關的陳仰要給重置后,不知有沒有通關的白棠燒香。
陳仰深刻領教到了命運這盤棋的精妙。
“燒什么香,老子不燒!”向東反應巨大,當場就吼了起來。
陳仰看他那樣,一掌拍在他背上:“你是不是傻,香可以給死去的親人燒,也能為活人祈福,祈愿。”
向東:“……”
“媽得,廟在哪,老子現在就去。”他不知是酒精上頭,還是怎么了,手抓著桌角,半天都沒起來。
陳仰看了眼向東抓著桌角的手。
那手的手背鼓起一根根青色血管,指骨粗糙發白,細看還在抖。
“雪大著呢,不差這么一時半會,你歇一歇,我先忙去,晚點帶你去廟里。”陳仰轉身往外面走,背后若有似無地響起更咽聲。
陳仰走出堂屋,抬頭看漫天雪花,什么時候才能天晴啊……
.
向東暫時在島上住下了,他住的平房在末尾,距離陳仰家隔了十幾間。
石頭砌的房子,隔音肯定差。
為了彼此不尷尬,也為了半夜吃狗糧吃到吐,還是離遠點好。
向東沒有找事做,也不去醫院掛號看病,他就在島上看風景,隨便在哪一坐就是一天,打坐進入賢者時間,似乎已經修煉完畢,準備迎接雷劫升仙。
然而他煙斗不離身,一天臭幾袋煙絲,嗓子都要熏黑了。直到狗熊寶寶被向東逮著,他對煙絲的癮才減淡了一點點。
過年的時候,島上很熱鬧,陳仰把自己重置前后的隊友都叫過來了。
王欣是帶著三個孩子跟丈夫上島的,一大家子。
還有個男同志不久前娶了老婆,也把家屬帶來了,兩人是新婚夫婦,那股子甜蜜勁能把人齁到。
“東哥,仰哥叫你!”阿緣沖蹲在石頭上啪嗒嘬煙斗的向東喊道。
“知道了。”向東還蹲著。
陳仰親自將他拽到喜氣洋洋的氛圍里。
過年好。
過年好過年好!
祝你在新的一年里順風順水。
祝你闔家歡樂。
……
祝福聲伴隨著杯盞碰撞聲,交織成了新年的味道。
陳仰桌子底下的手握住朝簡,沖所有人揚了揚唇。希望明年過年的時候,人會增多,一年比一年多。
祝大家心想事成。
.
年后的時光在平靜中奔跑,一轉眼島上的花就全開了。
檳城那塊碎片飄過來時,陳仰正在學校里給孩子上課。
外面傳來警報聲。
那是出現重大事件才會有的響動。
學校停課,孩子們被家長接走,卻都沒回家,而是前往第五塊碎片。
孩子們的眼里不是害怕,而是好奇。
陳仰跟著朝簡邊走邊看路標,這里是檳城。海水浴場那個任務點所在的城市。
放眼望去,全是拔地而起的建筑跟標致,面積太大了,陳仰初步懷疑整個檳城都被保留下來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不知道這座城市會有多少通關者。
陳仰倏地聽下腳步,周圍的人也都停下來,保持安靜。
大家的感知能力都很強,差距不大,他們現在感性到了什么,呼吸都屏住了。
那是車輪碾過柏油馬路的聲響。
在他們的屏息期待中,一輛公交緩緩而來。車里是空的,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眼鏡男。
陳仰半瞇的雙眼猛然睜大。
公交車的車身上面貼著一張大海報,上面是某鋼琴行的開業廣告。
海報上有一個風姿妖嬈的大波□□人,她倚在鋼琴邊,紅唇勾出萬分迷人的笑容。她的身旁還有個黑發白臉的女人,五官的線條淡如水,跟她的濃艷風格截然不同,卻又有種神奇的和諧。
陳仰不知盯著海報看了多久,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公交已經停了,眼鏡男自己停的,他一下子看到一大波同胞,激動地哭了出來。
眼鏡男說他是一縣城的戶口,以前是開公交的,回來后得到的獎勵里就有a1駕照。
干老本行他是一百個愿意的,能回家怎么都好。
眼鏡男在縣里找到了一輛能用的公交,平時沒事就開著公交四處轉悠,今天他剛送走幾個人,準備回家。
“縣里只有你?”阿緣跟韓星問道,他們兩人旁邊的嚴摯趙時郁四目相視,各自挨著自己的人。
眼鏡男擦著眼淚鼻涕,鼻頭紅紅的,挺好欺負的樣子:“只有我。”
“今天我載了四個人,三男一女,印象最深的是有個謫仙似的教授,我幾乎每天都能在站臺見到他,他像是在找人……”眼鏡男挺機靈的,主動跟同胞們交代。
人群后方徒然沖過來一個高大的人影,腳步踉蹌,滿身刺鼻的煙味里裹著狠戾氣息,用力抓住了他的衣服,將他提了起來。
他迅速褪掉前一刻的感傷柔弱,臉色一厲,下意識出拳反擊。
卻在看見對方的神情后,收回了拳頭,推推眼鏡,客氣道:“大哥,能放開我嗎?有話好好說,你問你的,我知道的肯定會告訴你。”
向東抓著眼鏡男的衣服,眼神兇狠,面頰抽緊,嘴里說不出話來,像是失去了語能力。
陳仰替他問眼鏡男:“哥們,那教授是不是姓白,叫白棠?”
“啊對對,他是那么介紹自己的,你們認識啊。”眼鏡男嘴上這么說,鏡片后的里卻沒多大波瀾,輕輕松就猜到了。
陳仰一扭頭,看見的就是向東奔跑的身影,他快速從眼鏡男口中確定白棠是在哪一站下的,趕緊告訴快要跑遠的向東。
“開車去——”
在陳仰的大喊聲里,眼鏡男向其他人透露,“檳城的人有幾百吧至少……不是百分百確定,我才回來沒多少天,我猜的,網絡現在還沒有,對了,我家隔壁縣有個姓鄭的……”
也是熟人。陳仰看了看萬里無云的天空,大晴天。
這城市有很多鄉鎮,比較遠的要去一趟得花幾個小時。
大家就地劃分范圍,誰負責哪個區域,就開車拿著喇叭喊。
第一步是開集體會議。
第二步是……
是什么沒想好。
到時候再說,不著急,他們有的是大把一把的時間。
陳仰剝了個奶片給朝簡,抱住他的腦袋,狠狠親了他一下。
朝簡是個病人,并不能感受到什么喜悅的氛圍,他的眼里是看不到別人的,只看得見他的哥哥。
不過,他喜歡看笑容明朗,眼中有光的哥哥,那會讓他心口滾燙,靈魂熾熱。
朝簡把陳仰拉到墻角,帶著奶香味的舌尖抵開他的唇齒,深入吻了許久。
陳仰熱烈回應,軟熱的腰肢被朝簡掐住,一股浪潮從他的小腹竄上來,向他的心臟沖涌,又往四面八方擴散。
全身酥麻。
陳仰氣喘呼呼:“你在感受我的快樂?”
朝簡用指腹蹭了蹭他濕潤的嘴唇:“我在感受你。”
“別撩你哥了,晚上再撩,”陳仰勾住朝簡的脖子,發燙的手指在他肩頭點幾下,“走,哥哥騎單車帶你逛大城市去。”
城市這么大,還會有哪些隊友在這里呢……
春風拂面,日光明媚燦爛。陳仰騎上單車,在大家故作曖|昧實際淡定的眼神里,回頭跟后座的朝簡接了個陽光味的吻,一腳踩了出去。
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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