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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顧遠準點醒了。這幾年來的流離輾轉和繁重工作讓他養成了軍人般準確的作息,不論頭天晚上折騰到幾點,第二天都是六點半準時醒來。
他睜開眼睛,下個動作是去摸方謹的額頭。
緊接著他肌肉僵了一下。
方謹哭過之后必然要發燒,這可能是個人體質的原因,燒著燒著半天就退了,以前醫生也說過不要給他亂吃藥。但以前那都是低燒,有時拿體溫計才能測出來,不像現在摸上去就能感到燙。
顧遠迅速披衣起身,在床頭翻了翻沒找到體溫計,就打電話叫傭人送了一支過來,捏開方謹的嘴巴讓他含著。
方謹迷迷糊糊,似乎睡得很不安穩卻又醒不過來,恍惚間感覺到顧遠的氣息,便啪嗒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繼而下意識磨蹭磨蹭著,把他結實的胳膊抱在了懷里。
顧遠動作一頓。
他本來是想趁這幾分鐘去快速洗漱的,但此時又鬼使神差地不忍抽身,遲疑幾秒鐘后便維持姿勢一動不動,放任他把自己的手臂像抱枕一樣擁在懷里。
這個彎著身體要起不起的姿態其實保持起來很難,顧遠盡量上半身不動,把重心緩緩從一條腿移到另一條腿上。過了兩三分鐘體溫計嘀嘀響起來,他這才小心的把胳膊從方謹懷里抽出,拔出體溫計一看,三十八度五。
溫度不是重點,顧遠的目光落在體溫計盡頭一點猩紅上,瞳孔微微縮緊。
——那是血跡。
他想都沒想,立刻輕輕扳開方謹的口腔,把手伸進去一探。口腔里倒沒摸出血絲,他又轉動手指在上顎和牙床周圍一蹭,終于發現了猩紅的水跡,是牙齦出血。
顧遠愣了下,心說我沒關照好飲食嗎,缺乏維生素c?還是昨晚氣急了自己咬牙咬出來的?
方謹被折騰得似乎有點醒了,恍恍惚惚叫了聲顧遠。
那聲音輕得跟貓一樣,顧遠怕他現在醒來睡眠不足,就俯身把他抱在懷里,像哄小孩睡覺一樣輕輕拍撫,撫摸他的頭發和脖頸。那干燥溫暖的手掌讓方謹朦朧間覺得十分舒服,幾分鐘后閉上眼睛又昏睡過去了。
顧遠等到他呼吸再度穩定,才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到外間,打電話讓傭人去請醫生。
顧遠從英國留學回來后就沒住過顧家大宅,對這里的一切都非常陌生。以前莊園里是有配備家庭醫生以防突發情況的,但不知怎么,后來就連著大多數傭人警衛一起被方謹遣散了,一時半刻也找不回來。
這么早不好找出診醫生,顧遠洗漱完畢匆匆吃了點早飯,坐在方謹床邊等得火都出來了,傭人才急匆匆領著一個私家醫生登門——這時候離他打電話都過去了一個半小時。
顧遠強忍著火氣跟醫生握了握手,把這段時間方謹精神不好,早上起來發現發燒和牙齦出血的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又含糊了下昨晚的情況,補充道:“他這兩天都吃得還好,所以肯定不會缺乏維生素的。您再仔細看看,是不是哪里有炎癥,還是對什么東西過敏?”
這就是顧遠這種人的通病了——明知道自己懂的不會比醫生多,但還是忍不住要多說兩句,潛臺詞是你看我也不是完全不懂,所以你可千萬別糊弄我。
所幸醫生脾氣好,不跟他計較,心里猜測大概是富家公子哥兒在床上把人玩出問題來了,也就有點不以為然,只一邊恭恭敬敬答應著一邊提醫藥箱進了臥室。
結果大概十分鐘后醫生轉出來,皺著眉對顧遠道:“顧先生,病人情況不太好,身上有些軟組織挫傷,可能是……呃……適當還是要輕柔些。我這里有些藥酒,您讓人每天敷在病人傷處上按摩一會,另外忌生冷辛辣、盡量保暖,可以嗎?”
顧遠每聽醫生說一句便點一下頭,聽完后他把藥酒接到手里,打量片刻后問:“——怎么按摩?”
醫生有點詫異。
不過既然這公子哥兒想學,醫生但還是仔細把按摩手法和注意事項都教了一遍。顧遠認認真真聽好,又叫醫生示范給他看,還在自己身上練習了幾下,確認手勢力道都正確才作罷。
“那他牙齦出血呢,是怎么回事?”
醫生道:“牙齦出血可能是牙周炎,也可能是系統疾病的口腔表現,我明天再過來給病人做個血常規,差不多就能確定了。”
顧遠堅持說:“現在就做。”
“現在做是沒意義的。”醫生委婉道:“血常規都是二十四個小時后再做才準確,如果您急的話,我也可以明天一大早就過來,您放心當天就能出結果……”
顧遠陰沉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隱約顯出點客套的笑影,寒暄了幾句后便叫傭人過來送醫生出去,臨走前又額外開了張豐厚的支票作為酬謝。
醫生笑著接了,心里卻暗暗納罕。
他看到床上那美人的時候,只以為又是一出霸道總裁硬上弓的惡俗狗血劇,第二天發現人不行了就趕緊叫醫生來救場,上流社會這種齷齪戲碼他見得多了。
但他沒想到的是顧遠竟然這么認真,還親自學按摩,完全沒有假手他人的意思,臨行前又開了這么厚的一張支票——明顯是在拿錢封醫生的口。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了那些青紫的痕跡,他也許會以為這種種奇怪的行為后,隱藏著外人難以察覺的隱秘的愛。
不過他只是個醫生,這種豪門秘辛也不想知道太多,殷勤道謝后便告辭離去了。
顧遠回到臥室,方謹終于慢慢醒了,正睡意朦朧地趴在枕頭里。
醫生上門前顧遠用自己的襯衣把方謹裹上了,不過襯衣對他來說明顯太大,扣子只系了兩個,領口順著一側肩胛滑下來,露出了里面小片光滑的皮膚。
顧遠坐到床邊,把他衣擺撩上去,然后在后腰淤青的地方倒上藥酒,輕輕按摩起來。
方謹瞬間疼得抽搐了下,但緊接著回過頭,眼睜睜望向顧遠。
這個姿勢對他來說應該挺費勁的,但方謹維持不動,就這么巴巴地看著,似乎憑借這個而動作,就能咬牙忍受一切身體上的痛苦。
“……”顧遠手上按摩不停,也抬眼看向他。
這相似的姿勢和角度讓他突然回想起昨晚,最暴戾又混亂的時候,方謹也是這樣含著淚回頭看自己。他的目光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充滿了急切又壓抑的渴望。
顧遠心中一動,低頭問:“你看我做什么?”
方謹垂下眼睛。
“問你呢,看我做什么?”
方謹把頭扭回去,緊接著卻被顧遠一下抓住了,然后作勢要去摸他脖頸上掛著的銀鏈。
方謹這才注意到戒指被掛到自己脖子上去了,當即伸手抓住鏈子,縮進被子里不讓顧遠來碰。
不過這點反抗對顧遠來說,當然跟沒有一樣。他索性俯身完全壓在方謹背上,一條手臂環抱住腰不讓他亂動,另一只手就伸到被子底下去掏——其實也不是真去掏,更多只是鬧著玩而已。
掙扎間他故意在方謹細膩光滑的脖頸和鎖骨上揉了好幾把,昨晚沒瀉火,早上干吃兩把豆腐挺過癮的。正覺著有趣的時候,突然聽見方謹躲閃著發出嘶啞的聲音:
“你已經給我了!”
顧遠維持著緊壓在他身上的姿勢不動,冷冷道:“那又怎么樣?”
“……你不能再要回去了。”
這聲音能聽出強行掩飾的痕跡,似乎只是單純拒絕,但掩飾不住的一絲絲怨恨,還是透過顫抖的尾音露了出來。
顧遠察覺到那怨恨,頓時怔住了。
他的手停頓在被子下,伸進襯衣薄薄的布料,緊貼著方謹的胸口。透過溫熱的肌膚他能感覺到方謹心臟跳動的頻率,一下下那么緊迫,那么急促。
偌大的臥室頓時十分安靜,半晌顧遠遲疑起身,看著他埋在枕頭里的腦袋,和在被褥間露出傷痕的后背,慢慢道:“……你又不打算接受,也不還給我,是什么意思呢。”
方謹沉默以對。
“該不會想吊著我吧,嗯?”
顧遠說完這句話,心臟似乎也跳得快了些,直直看著方謹腦后的頭發。
他自己都覺得很荒謬,正常男人要發現自己被當個備胎似的吊著,哪怕只是猜測,肯定都火冒三丈了。
而他現在的感覺卻在惱火中,混雜著難以形容的苦澀和期待,甚至還有一點點的緊張。
方謹動了動,有剎那間顧遠以為他要說什么,但緊接著只見他往大床中縮了縮,還是一聲不吭。
就這么足足僵持了好幾分鐘,房間里安靜得半點聲音都沒有。
顧遠終于意識到方謹是不可能開口的了。一股更狼狽的羞惱順著脊椎爬上腦髓,他從床上霍然起身,冷冷道:“隨便你吧,反正你怎么想也不重要,乖乖聽話好過點才是真的。”
——這話也沒錯,以方謹現在跌到谷底的狀態,別說還帶著個危機四伏的顧家了,一旦顧遠認真起來他根本不是對手。
方謹猶如死人般動也不動,顧遠大步走出臥室,片刻后又回來了,站在床邊冷冷道:“喝了。”
方謹終于微微抬起頭,只見面前竟然是一杯水果汁。
他遲疑了下,一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看顧遠確實沒有再來搶奪戒指的意思了,便慢慢坐起來接過果汁,順從地喝了起來。
那果汁微微有點溫,玻璃杯也是熱的,上面還沾著水跡。如果用微波爐熱果汁的話會破壞維生素,那么眼前這杯應該是榨汁后把杯子放在熱水里,才帶上的溫度。
方謹不知道為什么顧遠突然好好盯著自己喝果汁,也沒想到他這么細致,喝完后都有點發愣。顧遠把空杯子從他手中拿了回去,淡淡道:“我跟傭人說了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喝,你記著別忘了。”
他也不解釋方謹牙齦出血的事情,轉身就往外走。
如果讓不明就里的外人看了,這應該是非常讓人稱羨的畫面。年貌般配的情侶在晨光中相擁醒來,愛撫,打鬧,專注的凝視,溫暖貼心的飲料……隨便截下一幕,都是如花美眷最生動的寫照。
然而在美好的表象之下,沒人知道一個殘破的生命茍延殘喘,另一個卻年華正好,前途無限。
顧遠打開門準備出去,突然只聽身后傳來一聲低微的:
“對不起……”
顧遠腳步頓住,卻沒回頭,“你說什么?”
“……我沒想吊著你。”
——你不吊著我,那難道是還喜歡我嗎?
或者說,在無依無靠需要幫手的時候,突然看到我了,又想起一絲往日的好了,于是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哀傷痛苦懷念之外,勉強分了百分之一的喜歡給我?
顧遠張口正想刺兩句,突然只聽身后方謹微弱地、艱澀地問:
“你恨我嗎……顧遠?”
那一刻顧遠其實很希望自己能給出肯定的回答。但話出口時,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變成了:“——你說呢?”
方謹沉默了,很久后才輕輕道:“對不起。”
似乎除了這三個字之外,他也實在不知道還有什么能說的了。
顧遠心中發涼。他知道自己應該抬腳離開,但一時之間又難以舉步,只微微偏頭看著門框上深色光滑的油漆,眼角余光能隱隱瞥見臥室里大床的邊角。
片刻后他淡淡道:“無所謂,現在說什么都太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