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要了一輩子的強,最怕人看到她落魄狼狽的一面,就算是身為她的兒子我,也很少看到她失態的樣子。
唯一一次,是我當年案件宣判,法官報出“十年”這個數字時,她驟然起身,呼吸急促,臉色陰沉的恐怖。
我以為她會大罵我丟盡她的臉,或者干脆朝我頭上狠狠擲來一只鞋。
可她什么也沒說,兩腮緊繃著,只是反手給了坐在她身旁的盛珉鷗一個響亮的耳光。
那耳光響到甚至法官都被嚇得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下,鮮紅的巴掌印停留在盛珉鷗英俊的面孔上,好似柔膩仙美的白瓷瓶子被無端畫上了一道丑陋的紅痕,突兀刺目。
法警將我帶離庭上,我一路注視著我媽,也忍不住去看盛珉鷗。
他垂著眼,不不語,沒有在意我媽給他的那記巴掌,也沒有回應我的目光。
人群各自起身,有序離場。我媽紅著眼圈逆著人流走向我,哪怕被法警攔住也想多看我一眼。
盛珉鷗仍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那時我以為他是不敢面對我,自責于自己在這件事里的疏忽,后來發現我真是太單純了。
能同時除掉兩個討厭的對象,他那時坐在旁聽席上該是多么痛快愉悅,又怎么會在意我媽那不痛不癢的一記巴掌?
他不看我,也不是被我媽打得魂魄離體,只是怕看我一眼,就忍不住泄出眼底的快意罷了。
“上次你不是說要吃煎餅馃子嗎?我今天給你帶來了,不過路上有點久,稍微有些涼了,我去給你熱一熱。”
我讓護工陪著我媽,自己去走廊那里的茶水間熱煎餅馃子。
時間尚早,走廊里除了偶爾從各間病房傳出的咳嗽聲和輕聲交談聲沒有什么別的聲音,茶水間更是空無一人。
將煎餅馃子扔進微波爐熱了半分鐘,差不多有些溫熱我便拿了出來。
雖然是特意說了想吃的,但以我媽現在的身體狀況,她其實很難有胃口吃東西,至多嘗個味兒,兩口就放下了。
拎著袋子往回走,快到我媽病房門口時,“叮”地一聲,不遠處的電梯在這一樓層停靠下來。
我并沒有停下腳步,照常往前走著,直到從電梯內跨出一抹西裝筆挺的身影,擋住了我的去路。
哪怕十年沒見,我還是在一瞬間認出了盛珉鷗。
他左手拎著一只品種豐富的果籃,右手還在講電話。
“我沒有忘記今晚的約會,我會準時到的。”說話時,他語氣克制,眉宇間卻含著濃濃不耐。
我這么大個人杵在他身邊,他怎么也不可能忽略過去。
拿眼尾瞥了我一眼,他一開始并沒有在意,可在又和電話那頭的人說了兩個字后,他猛地停住,緩緩的,像是白日見鬼一樣看過來。
他終于認出了我。
“我現在有些事,過會兒再打給你。”他掛掉電話,將手插進褲兜里,這才正眼看我。
他打量著我,似乎在評估我是否越獄出逃的囚犯,那只插在褲袋里的手要不要報個警什么的。
“什么時候出來的?”
在他評估我的時候,我也評估了下他。
十年過去了,我長個了,他沒長,但我t然還是沒他高,差了快半個頭。
“有三個月了。”雖然我不會抽煙,但我這會兒真的很想來根煙。點燃了按他丫臉上,看他還怎么擺出這幅高高在上的嘴臉。
他淡淡“哦”了一聲,將果籃遞給我:“那還是你送進去吧,我怕林女士看到我又大喊大叫,太激動對她的身體不好。”
我看了眼那只奢華精美的果籃,接過向他道了聲謝。
“以后有什么困難可以給我打電話,護士那里應該有我的聯系方式。”
他的手機就在他右手褲袋里,我也不是沒手機的野人,互留個電話一分鐘都嫌墨跡,他卻讓我有困難找護士要他的聯系方式。
他表面無懈可擊的禮數,與內心恨不得同我老死不相往來的真實想法之間,只隔著一張惺惺作態的紙。只要一根指頭,一句話就可以捅破,但我還是什么也沒說。
我笑著應下:“好的。”
十年前的我一定會毫不猶豫揭穿他,可現在我已長大。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哪怕是一張薄得透光的紙,聊勝于無地遮著,也總比直面丑陋的真相強。
他轉身按下電梯鍵,不是很走心地跟我道別:“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動作間刮起微弱的氣流,一道冷冽的香氛撲面而來,皮革混合著檀木的氣息,瞬間霸道地占滿我整個鼻腔。
“你就沒什么話和我說嗎?”
他偏過臉,視線輕慢地落到我臉上,又輕慢地挪開,停留不過兩秒。電梯來了,他一不發邁進去,好似將我的問話自動忽略了。
我錯愕片刻明白過來,這應該就是“沒有”的意思吧。
注視著他走進電梯,在這一方狹小無人的空間內,他像是終于不用再維持人前的假面,露出了些許本性。
緊蹙的眉眼舒展開來,他半垂著眸,顯出一副傲慢至極的樣子。任何人在他眼里不過是會說話的豬玀,只是漫不經心的一句交談,都已是最大的恩賜。
剛才天知道他是怎么忍著作嘔和我說話的,那對他一定很難。
一手果籃一手煎餅馃子,我晃蕩著回到病房。
“你就去熱了個早飯,怎么還拎了只果籃回來?”我媽停下與護工的交流,擰著眉略帶疑惑地問我。
我將那果籃放到床頭柜上,撿了看起來十分可口的香梨出來,打算洗洗嘗一嘗。
“盛珉鷗剛剛來過……”
我話還沒說完,除了我手上那只香梨,果籃里其余水果無一幸免,被我媽一把掀到地上,動作快到都能用“迅猛”形容。
她喘著氣,鬢發散亂:“叫他滾!”
我媽少有失態的時候,如今卻不管不顧大吵大鬧,對著曾經的養子罵出了“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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