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越手里把玩著打火機，說：“那行，檢查完了我上去看看。”
任家遠看他說話神態(tài)，仿佛心里藏著什么事情，就忍不住問：“侯宏昌他們家跟你媽……這幾天又去找你了？我聽說司令醒來以后你也天天過來探望，老人家有沒有逼你什么？”
韓越遲疑了一下，輕聲道：“我爸倒是還好，跟我說什么冤冤相報何時了，趁還沒惹出大禍之前把楚慈放了。我猜侯宏昌家里應(yīng)該有什么不妥，老爺子不想因為這事跟他們家沾上關(guān)系。可惜我媽看不到這么多，跟侯宏昌他媽走得很近，據(jù)說前兩天因為這個還跟我爸吵了一架。”
“這就是伯母的不是了，侯宏昌他媽能沾嗎？連侯瑜都說她糊涂。”任家遠嘆了口氣，喃喃的道：“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
韓越不像任家遠那樣經(jīng)常網(wǎng)上去逛逛，對當(dāng)下流行的話也沒什么認識，一聽任家遠說這個，就直覺要瞪眼。但是他轉(zhuǎn)念又一想，楚慈那本事不就是“神一樣的對手”嗎？侯宏昌他媽在他出事以后那種表現(xiàn)，不就是“豬一樣的隊友”嗎？
這么想著，反而撲哧一樂。
他們兩個站著寒暄了一會兒，門里邊出來個小醫(yī)生，招手叫任家遠過去。
任家遠一邊大步走去，一邊隨口問：“叫我干什么啊？我這個都生疏多少年了，片子你們看不就得了。”
“不是不是，就是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覺得最好再做一個纖維胃鏡。但是這個胃鏡吧起碼要等半個小時……”
“只要準確，該上的檢查一樣不能少。”任家遠拿定了主意，又轉(zhuǎn)頭去問韓越：“喂韓二！楚工來之前喝水了嗎？”
“從昨晚開始起就水米不進了，怎么？”
“沒什么。”任家遠回過頭，對小醫(yī)生揮揮手：“先打一針阿托品，半小時后做胃鏡。”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
韓越一開始老想進去陪楚慈，但是楚慈又不愿意他陪，搞得韓越十分急躁，在任家遠辦公室里走來走去，一會兒抽煙一會兒喝茶，期間還手滑摔了一個玻璃杯。
任家遠心疼得不行，捧著碎片在那叫喚：“老子的愛馬仕啊……”
突然辦公室的門又被叩了兩下，一個小醫(yī)生伸頭進來問：“主任？”
任家遠趕緊把碎片收拾收拾，問：“好了嗎你們？結(jié)果怎么樣？”
“保險起見，還是做個內(nèi)鏡超聲吧。”小醫(yī)生一邊看任家遠的臉色，一邊遲疑的說：“胃鏡也看了，但是……”
任家遠突然臉色沉下來了：“內(nèi)鏡超聲？我看是你們技術(shù)不過關(guān)，就在那折騰病人吧。胃鏡還看不出來你們真該去死一死了，還不如把ct片子拿過來我看呢！”
小醫(yī)生連連擺手，又向韓越那邊使眼色。
韓越正低著頭點煙，背對著這邊。任家遠一看小醫(yī)生的臉色，心里咯噔了一下。
“還不趕緊去！”
小醫(yī)生把門一關(guān)，蹬蹬蹬的跑了。
韓越抬起頭：“怎么搞的？怎么到現(xiàn)在都沒完？”
任家遠看他一眼，不說話，靠在椅子上瞪著天花板。
韓越不耐煩的踢了椅子一腳：“到底怎么回事，給句話啊！這不是存心折騰人呢嗎？”
“哎呀你踢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好好踢踢你自己呢！”任家遠一骨碌坐起來，往桌子上一拍：“你當(dāng)為什么折騰這么久，因為他們拿不定主意！一般胃病糊弄你兩句也就得了，反正嚇不死你，但是嚴重的就要再三斟酌才能跟你說，你懂嗎？”
“……嚴重？”
“怎么不嚴重呢？你說楚工這樣的人，外邊又沒應(yīng)酬，又不抽煙不喝酒，他怎么了會得胃病呢？還不就是因為你！你他娘的還好意思踢我！”
韓越心里一沉，直覺任家遠這么說是有道理的，心里不由得微微刺疼起來。
心情壓抑、情緒抑郁、作息時間不固定，都是能引發(fā)胃病的外在因素。而楚慈如果心情壓抑，十有八九都是因為韓家。
況且韓越當(dāng)初在生日宴會上踢他的那一腳，當(dāng)時就把他踢得胃出血急救去了，之后還住院半個多月，到現(xiàn)在想起來都歷歷在目。
任家遠鼻子里噴著氣，哼哼著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韓越嘆了口氣說：“沒了。”然后慢慢的走回沙發(fā)邊，坐了下來。
這次檢查比較快，不一會兒剛才那個小醫(yī)生就過來敲門，手里還拿著ct的片子，神情非常嚴肅。
任家遠叫他坐，又端了杯水?dāng)R在他面前，問：“你們到底怎么看？”
小醫(yī)生指指韓越，問：“這位是……”
“哦，病人家屬。”
小醫(yī)生對韓越點點頭，說：“家屬要做好思想準備。”
韓越一聽這話，腦子里當(dāng)時就嗡的一聲，手腳都涼了。
他想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極不好看，但是又無力去掩飾。小醫(yī)生輕飄飄一句話，就像把刀子瞬間戳在他心窩里，疼得他什么都顧不上了。
其實韓越?jīng)]必要掩飾什么，因為任家遠此時也是又驚又怒的表情：“你說什么？怎么做好思想準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
小醫(yī)生把片子往桌面上一攤，嘆了口氣說：“——別慌別慌，還是中期，還來得及動手術(shù)。”
韓越豁然起身，厲聲問：“什么中期？”
小醫(yī)生見過各種各樣的病患家屬，因此也一點不慌，冷靜的說：“胃體穹窿部癌中期，中分化腺癌，簡而之就是胃癌中期。不要緊張，放松心態(tài)，建議接受兩三個療程的化療之后再做一次鋇透，情況好的話可以接受手術(shù)。”
韓越一時間耳朵里嗡嗡直響，只聽見小醫(yī)生在說話，卻一個字都聽不懂。
突然他感到眼前晃了一下，幾秒鐘后才反應(yīng)過來是自己腳下一軟，不由自主的坐在了沙發(fā)上。
“病人非常年輕，身體底子也還好，沒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手術(shù)風(fēng)險會被降得很低。幸虧發(fā)現(xiàn)得不算晚，真到晚期可能連全胃切除都不管用了。”小醫(yī)生遲疑了一下，又說：“主要是病人心態(tài)，心態(tài)好的話胃癌中期根本不算個事，心態(tài)不好……中期也能拖死人的。”
任家遠此時不比韓越好到哪里去，他雖然心里有些預(yù)感，但是預(yù)感畢竟跟事實是兩回事。
“主任，治療方案咱們再商量商量？”小醫(yī)生看他臉色不好，忙打開ct片子。
任家遠勉強笑了一下，點點頭說：“……啊。好，好。”
“你們先說著，我去看看楚慈。”韓越突然猛地站起身，大步?jīng)_到門口，哆嗦著雙手就去開門。剛擰開門把，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樣站住了腳，回過頭來盯著任家遠，目光非常絕望。
任家遠知道他要問什么，便定定的點了點頭，說：“你先不要慌，在家里也能做化療的，總能找到辦法！”
韓越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只能顫抖著點點頭，猛沖了出去。
午后醫(yī)院的走廊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陽光從窗口迤邐而下，大片大片涂抹在雪白的墻壁上。楚慈孤零零的坐在長椅上，頭發(fā)被映成淺淺的金棕色，看上去竟然非常溫暖。
韓越本來腳步倉惶，看到他的瞬間突然停住了動作，然后慢慢的、一步步走到他身邊，把他的頭輕輕摟在懷里。
楚慈嘆了口氣，問：“是胃癌嗎？”
他說這句話之前，韓越本來滿心恐慌，腦子里嗡嗡直響。但是一聽到楚慈的問題，他又突然平靜了下來，就像一股涼水從焦灼的肺腑中淙淙流過，整個人都突然鎮(zhèn)定、堅決、理智起來了。
“你別怕，醫(yī)生說了是中期的，可以手術(shù)解決。我會調(diào)動最好的醫(yī)生，最好的藥，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韓越低下頭去，親吻著楚慈的頭發(fā)，喃喃的重復(fù)：“……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我沒有害怕，”楚慈認真的解釋，“我就是有點遺憾。”
“遺憾？”
“嗯。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想著等日子過好了，就要做這個做那個，還有好多夢想沒有實現(xiàn)，沒想到人生一下子就完了，快得我都有點措手不及。”楚慈頓了頓，又笑了一下：“不過這么說挺矯情的吧，我還曾經(jīng)自殺過呢，認真的。”
韓越心里痛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就仿佛心臟被狠狠的攫住了，被窮兇極惡的擠壓揉碾，直到化作一灘淋漓的血泥。
“聽說化療過程挺痛苦的，還不如去公安局自首呢。反正結(jié)果都一樣的。”楚慈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腦海中對比這兩者的區(qū)別，半晌輕輕的嘆了口氣：“你要是送我去自首，還能在家人面前交待過去；你要是非要讓我化療，說不定我心里不感激你，你家人還要發(fā)作你，真是件兩邊不討好的事情啊。”
韓越聽著這一字一句，仿佛都是在為他著想，卻不知為什么就像尖厲的刀子一般，每個字都是一把刀插在他血淋淋的心上。
“……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要。如果我連你都沒法保住，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韓越說完這話，用力的吞了口唾沫，喉結(jié)很大幅度的上下滑動了一下，“——好了，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你說這個問題，咱們回家吧。”
楚慈久久的凝視著他，目光非常平靜，完全看不出喜怒。半晌他吸了口氣，點點頭說：“……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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