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十六年過去了,天定十七年的第一日安然降臨。
歷史的巨椽向來不握在任何一人的手中,它徐徐往前推動(dòng),不顧及古人,也不顧及來者,它只信筆一揮,在天際批出一道金黃的曙光來。
……雖然朱顏易改,好在熱血難涼。
風(fēng)陵山一夜之間改弦易轍,進(jìn)出的弟子們換了一批面孔,十三年前的舊貌放在今日來看,反倒成了新顏。
在與風(fēng)陵山毗鄰的一座山丘之上,卅四坐在一棵樹上,遠(yuǎn)望著那些忙碌的弟子,心下便已知道,道門又在無形之中更換了一番天地了。
他隨手摘下一顆沾滿冰磣的野山棗,剛啃了半口,便酸得眉尖一抽,險(xiǎn)些反胃把果子吐出來。
好在他極快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舔著牙齒上的酸澀果汁,把咬了小半口的果子藏在手心,裝作吃完了的樣子,又摘下一枚來,丟給另一棵矮樹上坐著的徐平生:“拿著。”
徐平生接過來,咬了一大口。
他雖是不知痛,但舌頭好歹還管點(diǎn)用,這一口下去他眼淚都要飚下來了,嘶嘶的吸氣,活像是吞了一大口辣椒。
卅四看著被酸得涕泗橫流的徐平生,心下大悅,樂得直拍大腿。
徐平生翻了他一眼,汪著兩汪眼淚,勾著身子去摘梢頭上帶冰的棗子。
卅四頗為不解地喊他:“哎,你還吃上癮了?”
徐平生一口氣摘了二十來個(gè),說道:“這個(gè)他愛吃。給他留著。”
被徐平生這一提醒,卅四才想起來徐行之生了一條刁鉆舌頭,專愛吃酸的。
他搔搔頭發(fā),問徐平生道:“哎,你知道那天跟我們一起去且末山接人的,拿扇子的那個(gè),是誰嗎?”
徐平生低頭翻揀棗子,把上面的霜花擦掉,把長了斑疤的挑出來丟掉:“……是很像行之的人。”
卅四告訴他:“他就是徐行之。”
然而醒尸都特有一套固執(zhí)且有條理的觀念,徐平生亦是如此。
“他不是。行之只有這么小。”他對(duì)自己的膝蓋比劃了一下。
“……那個(gè)人,那么高。”他又往自己頭頂往上三寸處比了比,然后用看傻瓜的眼神看著卅四。
卅四苦惱地夾夾眉毛,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麻煩,索性擺一擺手:“罷了,等回去讓行之慢慢教你吧。”
他縱身躍下樹枝,“走。”
徐平生坐在梢頭,問他:“去哪里?”
卅四說:“送你回家。”
徐平生很詫異:“不是才從且末山出來嗎?”
卅四指了指弟子魚貫出入的風(fēng)陵山方向:“不是,是那兒。”
徐平生歪了歪腦袋:“那是哪兒?”
卅四彈了彈舌頭:“嘖。別給我裝傻啊。你以前發(fā)瘋的時(shí)候不總是吵著嚷著要回來嗎,那才是你的家。再說,這些年過去,那些風(fēng)陵弟子不也早就接納你了。他們都回風(fēng)陵了,你還不趕快跟著回去?”
“……搬家了?”徐平生想了半天,懵懂地給出了一個(gè)猜想。
卅四想想這說法也挑不出理來,就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沒錯(cuò),搬家了。”
徐平生扶住枝頭,低頭看向卅四,他頸部一圈兒粗糙的縫合痕跡看上去很不漂亮:“我的被褥……”
卅四覺得仰著脖子跟徐平生說話忒累,握住后頸喀喀活動(dòng)兩下,說:“到了新家,人家會(huì)給你換新的,就別惦記著你那破棉絮了。……哎喲你能不能挪動(dòng)貴臀趕緊下來?我脖子酸。”
徐平生天然就比旁人多出三分細(xì)膩來,他敏感地注意到卅四話里話外好像根本沒有提到他自己:“……那你呢。”
卅四莫名其妙:“我什么?”
徐平生問:“你也跟著搬家?”
卅四順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腦勺,笑得沒心沒肺:“我又不是四門的人,搬進(jìn)去算怎么回事兒啊?”
徐平生聞?wù)苏瑹o意識(shí)地抓住了生滿酸棗刺的枝頭,把手掌心攥出了血。
卅四沒有注意到徐平生掌心間淌出的殷紅,說:“況且,從此之后,要找我比劍的人怕是要變多了。你都有家可回了,沒必要跟在我身邊東顛西跑的,你說是不是這個(gè)理兒?”
徐平生刨根問底:“為什么,找你比劍的人會(huì)多?”
卅四蠻輕松地笑問道:“……你知道什么叫叛徒嗎?”
魔道落敗,自是不會(huì)輕易罷休,道中多的是報(bào)復(fù)心極重的兇悍之徒,他們不難循跡查出,那兩千余名存留于世間的“天降神兵”是出自且末山,而是誰在這些年里占了且末山修煉、是誰收容包庇了這道門余孽,簡(jiǎn)直是一目了然。
身為魔道的罪人,他完成了自己與道友的承諾后,也是時(shí)候把自己流放出去了,沒必要帶著徐平生一起捱罪。
見徐平生仍是一臉不解,卅四揮一揮手,露出個(gè)滿不在乎的笑臉:“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下來,我送你回去。”
徐平生像是坐地趴窩的老鴰,蹲在樹上,黑亮著一只眼,鴉青著一只眼,沉默注視著他,不動(dòng)也不吭聲。
卅四頗莫名其妙地踹了一腳樹:“哎,下來。……別逼我上去踹你下來啊。”
徐平生依舊不動(dòng),很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眼看威逼不成,卅四舔一舔唇,改為利誘:“你知不知道?行之……不對(duì),是很像你弟弟的那個(gè)人,還有你元師姐,都在風(fēng)陵山中。你舍得不去?”
聽見這兩人皆在的消息,徐平生總算是挪了挪屁股,但眼中仍是疑云深重:“……騙我。”
遇上這等不聽話的醒尸,卅四簡(jiǎn)直是一個(gè)頭兩個(gè)大,耐著性子哄:“不騙你,真的。我?guī)闳タ础恚聛怼!?
說罷,他朝徐平生伸出手來,親昵地招了一招。
卅四認(rèn)為,自己是從小沒爹,待親爹都不過如此了。
徐平生終于松動(dòng)了些,扭著身子把一雙腳沿霜枝垂下。
但在注意到卅四眼里的精光時(shí),他馬上覺出不妙來,剛打算把腳收回,腳腕便被卅四一把擒住:“下來吧你!”
徐平生稀里嘩啦地從枝頭滾下,像是一只被彈弓打中的大鳥,撲棱棱落在了卅四懷里。
徐平生氣壞了,上手就是一通亂打,卅四一臂攬緊他的腰,一手將他撲打著的雙手鎖緊,哈哈大笑著:“你再給我厲害啊。”
徐平生被他鎖得動(dòng)彈不得,就用眼睛瞪他,氣怒之間卻隱有一絲對(duì)未卜前途的慌張,拉著自己被棗枝子割爛的前襟,試圖要讓卅四對(duì)自己的狼狽負(fù)起責(zé)來:“衣服破了。”
卅四夾著一卷席子似的夾住徐平生的腰,邁開長腿朝山下走去:“我給你縫。”
“你縫得太難看了。”
有些出乎徐平生意料的是卅四并沒還嘴,他徑直沿山徑走下時(shí),承諾道:“先回風(fēng)陵。到了風(fēng)陵我好好給你把衣裳縫上。”
……左右也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話要說:客觀陳述九枝燈的一生。
幼年魔道血脈未曾覺醒,不受魔道待見,被拋至四門抵作質(zhì)子。
四門中,承師門恩德,得徐行之庇護(hù),然而四門并不接納于他,視他為異類。(參見天榜之比時(shí)他被程頂羞辱,除了師兄之外無人替他出頭)
后因一念之差,魔道血脈覺醒,卷入魔道爭(zhēng)斗風(fēng)潮中,被一股勢(shì)力以母親性命相要挾,帶離風(fēng)陵。
為求與徐行之并肩而立,他在傾軋中出頭,成為魔道之主,在此期間已逐漸被偏執(zhí)之心浸染。
溫雪塵大婚,他得知師兄與孟重光的事情,痛苦失措,醉酒之下不慎把師兄的秘密透露給野心勃勃的六云鶴。
接下來一段時(shí)間,他處境艱難,魔道處處作亂,催逼他反攻正道,證明忠心。他一一彈壓下來,并不想作亂。
六云鶴計(jì)劃得逞,徐行之被誣陷,清靜君身死,他陷入自責(zé)的狂亂之中,但在六云鶴的啟發(fā)下,動(dòng)了稱霸野心。
師父與師兄都不在了,他遞送過多次名帖,石沉大海。
他不可能再回到四門,遂改念為自己圖謀,為魔道圖謀,也為被四門追殺不止的師兄圖謀。
他屠滅清涼谷,無意導(dǎo)致溫雪塵的死亡。
事后,他劫回其尸,煉為醒尸,留在身側(cè)作伴。
他將周氏兄妹等一干反抗弟子投入蠻荒,間接導(dǎo)致曲馳被打,直接促成廣府君的瘋癲,囚師兄,困重光,手腕極其狠辣。
他治世十三載,天下太平,危害極大的血宗羽翼遭到剪除,努力維持魔道的正統(tǒng)地位,想讓魔道做利于蒼生之事,卻被魔道猜忌,十?dāng)?shù)年間盡心竭力,如履薄冰。
十三年后,幻境中的徐行之被溫雪塵投入蠻荒,再遇孟重光,他便知大勢(shì)已去,在極度疲累之中選擇死于徐行之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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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九枝燈的一生,惡心可恨也罷,狼狽可憐也罷,這一生的福和孽,他已享夠了,也造夠了。
希望他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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