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用左手沿著衣袖撕下一圈布條,一端銜于口中,利索地將自己右腕傷口包扎止血后,才發力將那破破爛爛的醒尸扛在肩上,將劍拋出,一足踏上劍身,御劍往且末山趕去。
是夜,溫雪塵披掛著一身夜露回到青竹殿,卻發現九枝燈正坐于階前,仍穿著風陵山一應素白服飾,卻未戴發冠,一頭墨云長發順勢傾瀉,眉間所含之色似有些痛楚,但細看之下,也只剩了麻木。
看見溫雪塵,九枝燈問道:“你去哪里了?”
溫雪塵掖緊了找了幾日幾夜,才從一棵松枝上拾回的手帕:“無事,隨便走一走。發生何事了?”
九枝燈平聲道:“母親薨逝了。”
溫雪塵凝眉片刻:“……節哀順變。”
當年,自從前往風陵接回九枝燈后,石屏風石夫人的身體便每況愈下,她是從胎里落下的不足之癥,產下九枝燈時更是添了一層病狀,剛過不惑,便病得記不清事情,成日里醒醒睡睡,就像一只活到了暮年的瘦貓。
她病得痛苦,這般撒手而去,倒也落得了個輕松自在。
消息是在卅四走后傳來的。
因為石夫人早就有時日無多之兆,為避免事到臨頭才來慌亂,棺木已備好多時,只待有人進去將它填滿。
死訊傳來時,九枝燈心中并無慌亂,他回到總壇,陪著那面色灰黑的女人沉默地坐了一個下午,直到深夜,才將她送入棺中,等待著停棺三日,再將其埋入土中,此生再不相見。
弟子們忙著處理后事,而他在慌亂中慢慢回到風陵山,坐在這階前,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著什么。
見了溫雪塵,他才提起了些說話的力氣,抬手指向山門處聳立的通天柱,道:“我離開風陵那日,我母親就站在柱下,六云鶴站在她的旁邊,用同命符挾持于她,逼我回壇。”
也是自那日起,他一腳踏入深淵,清流變濁,零落成泥,再無回頭的可能。
回去總壇后,六云鶴一直未曾解開自己加諸在石夫人身上的同命符,直到入冬之時,石夫人發病,性命垂危,他才迫于無奈解開了這咒術。
聽九枝燈提起六云鶴,溫雪塵有些好奇:“他是何人?我未曾見過他。”
九枝燈笑:“一個活死人。”
他已令專人看管六云鶴,每一天清晨,便去往他的牢籠里,從他身上割下一片肉來,不多不少,只是薄如蟬翼的一片。
由于有靈藥吊著,他被割了一年有余的肉,卻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從一開始的氣焰囂張,到現在的痛不欲生、一心求死,哭天喊地,在這期間,九枝燈從未去看過他一次,今后也不打算去見他。
他將無比深刻地體會到九枝燈所說之話的深意。
“活著,難道不比死了難過萬倍”?
九枝燈立起身來,對溫雪塵道:“……進來。”
溫雪塵順從地隨他搖進了青竹殿,在主案前剛剛停下輪椅,九枝燈便伸手搭住桌上的朱砂硯,溫雪塵只覺眼前諸物像是被驟然潑上了一層濃墨,一陣長風迎面撲來過后,他睜開眼睛,卻見眼前轉換成了一條俗世長街:萬家燈火從各家窗欞間涌入眼中,街面上人影交錯,每張面容看起來都是那般真實有趣。空氣中有股獨特的杏花甜味兒,滋潤舒適。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又吵嚷,又動人。
他們立在一間瓦舍前,一群孩子歡跳著從溫雪塵身后互相追逐而過,還將他的輪椅撞得拐過了半個彎去。
溫雪塵面帶疑色,抬頭看向九枝燈,試圖從他的眼中尋找到答案。
而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進入瓦舍中后,他在臥房里看到了一個玉雕粉砌的小男孩,鋪得厚實柔軟的床榻像極了一朵云,把他溫柔地托舉著。床邊的小桌上則擺著一只盛滿木屑的小桶,和一只漸成雛形的梨花木右手。
孩子睡得安心又寧靜,就像此處是他真正的家一樣。
溫雪塵看到那孩子的眼眉,輪廓,無一不是縮小過后的徐行之,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九枝燈徐徐開口道:“封其靈脈后,再閉鎖元嬰、凝化其形,師兄便變成了現在這樣。”
溫雪塵將輪椅搖至榻前,看向孩子睡得透粉的臉頰:“……前塵往事,盡皆忘了?”
九枝燈反問:“你可聽說過鬼族的洗魂之術?”
溫雪塵明白了。
他點一點頭:“……盡忘了也好。從頭開始,一無所愁。”
但溫雪塵很快又想起了一個問題:“據我所知,洗魂之術只是貼覆掉原先的記憶,并不能徹底根除之。那他若是漸漸長大,看到自己這張臉,喚起過往記憶,又該如何是好?”
孩子似是睡得熱了,囈語兩句,測過身來,右手滑出被子,那腕部纏著厚厚的白紗,顯然是虛位以待,等新的手掌做好之后,再重新裝上。
九枝燈走上前來,將那只手輕輕擱回被中,細致地掖好被角:“他眼中看到的臉,不會是這張臉。”
溫雪塵又道:“他得有一個新名字。”
“……徐屏。”九枝燈幾乎是未經思考,便將這名字脫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風的屏。”
罷,他動作極輕地在床邊坐下,似是怕床動聲攪擾了孩子的好夢,話音也隨之輕和了不少:“以后,四門間若有什么重要事情,就通過那只朱砂硯,來此處找我。”
他看向了徐行之熟睡的臉頰。
因為忘記了一切,他面上再不會現出痛楚難捱的絕望神情。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個人的徐屏。
師兄小時候受過諸多苦楚,這一回,他會讓師兄度過無比幸福、無垢無塵的一生。
溫雪塵注視著注視徐行之的九枝燈,腦中卻豁然浮現出了一句話。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留下擁有世界書能力的徐行之的性命,究竟是福,還是孽?
只看現在安然祥和的場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而與此同時,蠻荒各處發生著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無頭之海,拍岸之潮如碎雪濺霜,沙灘被洗刷得明鏡般平坦,待潮水退卻后,被海水充盈的粗糲砂石間又密密麻麻地露出罅隙。
一只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滿泡沫的海潮間探出,將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
潮水退去后,沙灘上留下了兩個緊緊擁抱著的透濕人形。
其中一個人身上浮動著一層淡淡的護體金光,盡管咸澀的海水不間斷地涌上,沖刷過他的口鼻,然而卻都并未能夠進入其中,他安然地呼吸著,秀氣又白凈的面龐安心又信賴地貼靠在另一人的胸膛之上。
而另一人的景況卻比他狼狽得多,他懷擁著那安睡著的人,抓握著泥沙,緩慢蠕動上岸。
他留下的沙跡和手印,被身后不斷襲來的潮水沖刷掉。
直到周身再不會被冰冷的海水淹沒,曲馳才抱緊陶閑,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海水順著他透濕的額發一串串滴落。
待到近乎狂亂的呼吸恢復正常,曲馳看著那無日無月、只有一層淡淡光輪的天際,微微歪了歪頭。
……這里是哪里?
……他是誰?
……他為何會到這里來?
許多聲響在他耳邊海螺似的嗡嗡響成一片,可他一個聲音也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即使他費盡全力地認真傾聽,可卻連精神都集中不了,一會兒去看身側爬過的沙蟲,一會兒去看天際飛過的怪鳥。
……這些都是什么呢。
少頃,懷中人發出的一聲低哼把他一直難以集中的精神拉扯回了現實。
他垂眸看向和他一樣身著朱衣的文弱少年,腦中所有的問號就在這一瞬,化為了第一個成型的肯定句。
他……很重要。
不能丟,要保護好。
非常,非常重要。
曲馳想不通為何這個人會那么重要,然而身體已經先于他的思考做出了反應。
他抱緊了冷得發抖的少年,身體卻也跟著發起抖來。
他就像一只雛鳥,混混沌沌地睜開眼睛,即使對眼前的世界充滿恐懼,卻先本能地張開翅膀,維護身側那顆還未破殼的蛋。
——要保護好他。
而在千里之外的虎跳澗,周弦臥在一方窄小山洞間,身下稻草雜亂,顯然是痛極掙扎抓握所致。她胸脯起伏,冷汗順著面頰滾珠似的滑落。即使如此,她仍咬牙推著周北南的胳膊,作出一副溫柔笑臉來:“兄長,莫要憂心我,去吧。外面……外面的弟子,少了你怕是難以支撐……”
外面刀兵相摧之聲嘈嘈切切,周弦極力壓抑的喘息聲聲入耳,兩相逼迫下,周北南臉上的汗倒比周弦出得更多更急。
周弦勸他:“兄長,去呀。”
周北南狠狠一咬牙,將周弦被汗水濡濕的發絲仔細別至耳后:“小弦兒,忍耐一下,我馬上便回來陪你。”
語罷,周北南向后喝道:“程頂,守好她!”
那昔日張揚跋扈的青年如今身處這泥污遍布的小山洞間,連站都不很能站直身體,但聽到周北南的命令,他眼中依舊有滔滔的意氣光芒:“是,師兄!只要程頂身在,師姐就安然無恙!”
話一出口,程頂方覺這話有點說滿了,在周北南轉身出洞后又幾步追了上去,壓低聲音道:“師兄,師姐這……這是快生了吧?”
周北南瞪著他,示意他有話快說。
程頂支支吾吾道:“……我沒學過呀。師姐這剛滿八個月,我聽人家說什么‘七活八不活……’”
話說到這兒,他也知道自己烏鴉嘴了,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子。
周北南心中憂急,又聽了這么不吉利的話,張口就罵:“你沒學過我他媽學過?!什么活不活?我告訴你,你死了小弦兒都不會死!你——”
這蠻荒里無醫無藥,最要命的是他們身邊連個女弟子都找不著!
周北南本來就為著這個著急上火,程頂這沒頭沒腦地一問恰好觸動了他心里頭最不安的那根弦,一時間上手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還沒等他發難,就聽見周弦強忍痛楚的輕安慰:“塵哥以前教過我,莫怕,兄長……”
周北南頓覺羞愧,自己一個大男人,竟還要瀕臨生產的妹妹安慰才能勉強定下心神來。
他抽出鋼煉長槍來,在掌間提了兩提:“……等我回來。”
周弦注視著周北南橫槊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而程頂跪回到周弦身側,面對魔道軍馬亦不曾抖過一下的雙手現如今連擱放在哪兒都忘記了:“師姐……”
周弦微笑著撫上作動不已的孕腹,習慣地安慰道:“……別怕。”
這話她是對程頂說,亦是對腹中胎兒說的。
……別怕,慢慢來。
漸漸的,她清澈溫柔的笑顏間蒙上了一分難的憂悒。
塵哥,她來了,你知道嗎。
在更遠處的蠻荒中部,封山附近,孟重光高一腳矮一腳,踉蹌獨行在這白草黃沙、荒煙野蔓之中,厲聲喚道:“師兄!”
九枝燈有可能欺瞞于他,但若是師兄真在其中呢?若是他沒有騙人……
孟重光越想越驚怕,呼喊聲帶了濃重的哭腔:“師兄!重光在此處,求求你出來吧……重光不再犯了!重光發誓再也不逼師兄,再也不騙師兄了!師兄去哪里,重光便跟著去……求求你出來啊——”
他像是因為太過頑皮被拋棄的孩子,只能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向不存在的人拼命道歉討饒,妄圖乞得一絲心安。
遠遠地,他看到了一棵低矮枯樹間掛著一條飄飛的縹碧發帶。
那是風陵之物!!
他心中一喜,喊著“師兄”狂奔了過去,然而到了那枯樹邊,他頓時直了雙眼。
死樹旁生了一方滋滋冒著酸泡的水潭,有兩人足印延伸至水潭邊,卻沒有離開,酸潭四周浮土遍布,而有一大塊浮土向下坍陷了下去。
……顯然,曾有兩人來過此處,一人不慎跌落,另一人伸手馳援,然而四周浮土遍布,施救之人未能站穩,隨前者一道滾落了這酸潭之中。
萬一是師兄呢?!
思及此,孟重光半點不加猶豫,袍袖一揮,那酸潭瞬間絲絲蒸干,露出了一個約五尺見方的漆黑爛坑,坑底躺著兩具骸骨。
其實準確說來,尚存的完整骸骨只剩了一具,另一具只剩下骨渣,那具完整骸骨身上仍有薄弱的護體金光流轉,大約是跌入潭中時本能設護于自己,但卻還是沒能阻擋住這潑面而來的酸水腐蝕。
而保命的強烈渴望,讓她在腐身蝕皮的莫大痛楚中,仍拼命誦念心訣,維持住了護體之術。
孟重光躍入坑中,試了一試,好在這骷髏骨間流轉的靈脈尚是完整,他立即調動靈力,將她的靈脈重新梳洗整理一遍,竭力補全所有重傷之處。
然而她這一身皮肉卻是徹底救不回來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骷髏恢復知覺,待那骨人咯咯地響過兩聲,似是醒轉過后,他立時迫不及待地問:“你可有看見風陵徐行之?”
骸骨張開口,但能夠助她發出聲響的聲帶已被燒毀,她只能催逼丹元,艱難發出微弱的低吟:“孟,孟師弟……”
即使常年對旁人漠不關心,聽到這聲呼喚,孟重光還是難免失了失神:“……元師姐?!”
蠻荒那輪非日非月的照明物,像是一只半瞇半開的眼睛,慈悲地望向蠻荒,看著在其間發生的一切,又無能為力。
約三日后。
傷勢稍有些痊愈的曲馳御劍帶陶閑自無頭之海離開。
陶閑十分畏高,卻不敢說,生怕拖累曲馳的行進之速,直到難忍胸腔里煎熬翻滾的嘔意蓋過了意志力,曲馳才慌亂地帶他降落至虎跳澗。
在一處山洞附近,他們發現了一個被長槍貫胸、挑入半空間,衣襟旗幟般在風中飄飛的青年。
洞內倒臥著一名早就斷了氣息的女子,和一個尚存一息的女嬰,滿地鮮血早已凝結成了陳舊的赭色。
曲馳有限的記憶中還存有這女子的容顏,他跪在她的尸首邊推了推她,叫她快快醒來,卻被陶閑阻止。
二人合力挖了坑,分穴掩埋了那死去的青年和女子,又抱走了那還有一口活氣的女嬰。
曲馳和陶閑一直在研究該用誰的血來哺喂孩子,而未曾發現,距離洞口數百步開外,有一個深黑的灰坑。
半月后,一個戴著鬼面的矮小青年從附近路過,意外捕捉到了一抹即將消失的魂核。
收下那枚殘缺的魂核后,他漫無目的地繼續向前跋涉而去。
數月之后,一座高塔在蠻荒中央拔地而起。
孟重光坐在塔前,手里握著一塊木頭,用鐵片沉默地砍削出一地木屑。
已徹底化為骨女的元如晝抱著剛剛洗好的衣服自附近溪邊歸來,看見他的動作,便問:“你又在做什么?”
孟重光并不理會于她。
元如晝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沉默以待,轉眼看見曲馳坐在塔邊,手里牽著一個形影不離、正在埋頭用木針和獸皮縫制衣物的陶閑,便問:“他在干什么?”
陶閑搖頭,曲馳便也跟著用一樣的幅度搖頭。
坐在塔沿邊的周北南頗不耐煩地對元如晝道:“管他作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如晝剛想張口再問些什么,便見陸御九抱著哇哇啼哭的孩子自塔內走出。陸御九一看到元如晝,便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元師姐,你快來抱抱她。她不知怎的,一直在哭。”
周北南又嘲諷道:“你那張臉,她看到不哭才怪呢。”
元如晝接過孩子,哦哦地哄了起來。
而對于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孟重光連頭也不抬一下。
蠻荒潮濕,多蟲多怪。師兄的右手若是腐蝕了,生出蟲子來,師兄定然不肯再用。
……他得盡快做出一只新手來,盡快。
說不準師兄明日就能回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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