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角的余光瞄著一處青石地磚的縫線,在卅羅筋骨勻稱的赤足跨過那條線的瞬間,徐行之在心中暴喝一聲:“師父!現(xiàn)在!”
卅羅的步履登時(shí)一僵,他清晰感到體內(nèi)陡生一股力量,把他體內(nèi)的元嬰瞬間纏住,往后拖去。
……是岳無塵?!
可是,他剛才明明……
卅羅來不及再想下去,他咬牙拔出腰間“緣君”,朝記憶里徐行之的方向刺去。
嗤的一聲,他聽到了刀劍劃開血肉的悶響,也聽到了某樣重物落地的聲音。
……那大概是徐行之的腦袋吧,還是用岳無塵的佩劍割下來的。
然而,滿意的笑容還未在卅羅臉上徹底綻放開來,他便又聽得了一聲皮肉撕裂的脆響。
聲音近在咫尺,他遲滯了幾秒,方才覺得頸間刺痛,大片鮮血也在遲滯猶豫片刻后,油彩似的噴濺出來,轉(zhuǎn)瞬間便開出了一地的繁花。
一道人影自他身前緩緩?fù)碎_。
卅羅將視線低垂下來,清晰地看到,躺臥在地面上的,被“緣君”斬掉的,是徐行之那只已經(jīng)廢去的右手。
而被割開的,是清靜君的咽喉。
血脈僨張間,徐行之已失去了痛覺,只覺得叼著的那片尖銳的酒壺玉片害得他齒齦發(fā)酸。
他看不見,自己的牙齒與玉片的交合處已經(jīng)裂開了細(xì)碎的駁紋。
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徐行之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吐掉那尖端帶血的瓷片,顫聲喚道:“……師父。”
好了,師父,我已殺了他,你我都安全了。
然而殿中靜謐,并無人應(yīng)答他的呼喚。
“……師父?”
血流涓涓從徐行之?dāng)嗤筇幱砍觯魉频穆湓诘厣希l(fā)出詭異的粘膩聲響。
然而,清靜君仍沒有應(yīng)答他。
徐行之倒退了兩步,茫然四顧,濺入他口中的、眼中的血,都無法阻止他的臉色一寸寸變得蒼白。
仰躺在地上的卅羅瞪視著被燈火映得雪亮的殿宇穹頂,嘴角慢慢擰出了一個(gè)猙獰的笑容。
他竟然用能被割出一個(gè)口子的喉管發(fā)出聲音;盡管那聲音喑啞難聽,像是被滾燙的鐵砂摩擦過:“你便……如此恨我?”
卅羅記得清楚,自從清靜君親手折斷自己的食指,又封了自己的穴道后,他的**便陷入昏迷,與自己一道前往識(shí)海中纏斗??上屐o君剛才重創(chuàng)了自己的肉身,再兼之心有所系,難免亂中出錯(cuò),自己便奪了此戰(zhàn)之勝,并趁勢(shì)囚困了他的元嬰,將其用靈識(shí)化作的鏈子把他雙腿圈圈纏起,捆綁在了識(shí)海之間,這才大搖大擺地奪取其舍,下令讓廣府君將徐行之招來,好取其性命,按照六云鶴計(jì)劃,取走他體內(nèi)的神器世界書,帶回魔道。
然而,他沒有想到,岳無塵能從識(shí)海中掙扎回來。
……代價(jià)是把自己元嬰的雙腿永遠(yuǎn)留在了識(shí)海之中。
即使像壁虎一樣以雙肘爬出識(shí)海,岳無塵仍是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這具身體之中,為的是拖住他,一起去死。
連卅羅也不敢想象,這世上會(huì)有這般的瘋子。
……他與他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duì)。
想到這一點(diǎn),卅羅笑了出來。
上次死的時(shí)候,我是孤孤單單的一個(gè)。
這次你同我一起死。你我魂魄相纏,你休想甩開我。
久久聽不到回應(yīng),徐行之已是面如死灰,顫聲大叫:“師父——”
——他總算想通那絲不對(duì)勁是源于何處了。
師父的元神若當(dāng)真脫了殼,他無所憑依,究竟要如何才能與他“配合”,拖住卅羅?
徐行之喉頭發(fā)更,雙眼赤紅,他困獸似的在殿宇中盤桓,不想去思考那種可怕的可能,可那猜想?yún)s不受控地蜂擁而至,占據(jù)了他頭腦中的每一絲空隙,逼迫得他難以呼吸。
少頃,躺在地上的清靜君,再次緩緩睜開了眼。
一魂消逝,清靜君雙眼中戾氣已散,剩下的唯有徐行之見慣了的溫柔與清澈:“行,行之……”
即使被破開喉嚨,那聲音落入徐行之耳中,亦是棉花一樣溫軟。
徐行之戰(zhàn)栗不已,將地上人抱起,攬于懷中。
他渾身的血都要流盡了,因此身體輕了許多,躺在徐行之懷中,重量只如同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
“……為什么?”徐行之只覺心魂被一刀刀生生剖開,“師父,你說過,你的元神……你會(huì)把……”
清靜君模糊地笑了一聲:“行之,抱歉,我騙你的?!?
對(duì)此卅羅怎會(huì)沒有防備呢?
清靜君并不知卅羅使了什么手段,他的元神早與卅羅的元神交融,他根本出不來的。
可他不能眼見著行之就這樣死在卅羅手中,也不能坐視世界書落入心懷不軌的魔道之人手中。
徐行之痛得大口大口喘息:“師父,你等一等,我給你診療,我……”
他將額頭與清靜君相觸,嘗試驅(qū)動(dòng)體內(nèi)已經(jīng)稀薄得無法集中的靈力,可那靈力剛剛流入清靜君的身體,便很快從他喉嚨的破損處溢出。
清靜君看著徐行之無能為力的絕望面目,低聲道:“行之,夠了?!?
他擒住徐行之的左腕,將最后一點(diǎn)法力用盡了。
很快,那法枷自他手腕上脫落而下。
清靜君輕聲道:“行之,可還記得……收徒典儀之時(shí),我同你說過的話嗎?”
……記得,自然是記得的。
收徒典儀那日,清靜君面若清塵,眉眼含笑,將一枚銀鈴系于他的右腕之上,那歷歷的叮囑之聲猶在耳畔。
“行之,我愿你做一個(gè)比我更好的人?!?
清靜君緩緩道:“行之,你一直做得很好。……做得,比我更好?!?
徐行之發(fā)狂似的搖著頭,卻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
清靜君低低喃語(yǔ):“人世一場(chǎng),酒喝足了,也該去了。我這一世,無所遺憾,可我唯一對(duì)不起的人,便是你……”
徐行之癡然跪在原地,聽到青竹殿門被破開的聲音。
……是了,維持法陣的人沒了力量,殿門的封印便也不復(fù)存在了。
他聽到很多聲音,腳步聲,廣府君的驚怒聲,自己重新跌摔在地上的悶響聲,廣府君的哭泣聲,還有清靜君那細(xì)若微塵的喃喃聲:“溪云,我的死,與行之無關(guān)。是我叫他殺了我……你需得好好照拂于……照拂于他,行之……我舍不得……好孩子……”
那聲音越來越微弱,徐行之的頭腦越來越糊涂。
……他聽不懂啊。
師父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師父有何對(duì)不起他的?
手鈴之事,究竟是為了什么啊。
……師父,留下來,別走,行之還有太多事情不明白啊。
求您再教教行之,可好?
在他漸漸失卻意識(shí)時(shí),他聽到了廣府君在極痛之后,咬牙切齒的一聲咆哮:“把徐行之押出殿去!我要當(dāng)眾殺了這個(gè)弒師背德的狂徒!”
作者有話要說: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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