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重光用拇指輕按上唇畔,似在回味和保存剛才與徐行之唇肉相碰的溫軟觸感。
徐行之見他一副眷戀無窮的小模樣,生怕他再犯渾,低聲呵斥道:“回去。”
孟重光伸手取走了方才徐行之用來喝酒的杯子,循著酒液在銅杯兒里傾斜后留下的淺痕,貼著徐行之嘴唇碰過的地方,把里面的半盞殘酒都飲盡了,又將杯子收于掌心:“師兄,你還有話要跟九枝燈師兄說嗎?”
不等徐行之答話,孟重光便自行道:“……那我先回殿內等師兄,師兄今日飲得夠多了,也別再喝了。”
徐行之:“……”
孟重光絲毫不給徐行之發聲的空隙,不依不饒地追問道:“師兄何時回來?”
被這小崽子跑來一通混鬧,徐行之只覺自己活像被丈夫捉奸在床的小媳婦,這感覺頗有些好笑。
他反問:“你想我什么時候回來?”
“馬上回來。跑著回來。”孟重光直接道,“我出了這個門,希望回去就能在床上瞧見師兄。”
徐行之撩起衣袍,修長的腿即使不合規矩地疊蹺起來,也顯得格外賞心悅目:“嗯。聽到了,去吧。”
孟重光歡天喜地地出了門去。
從頭至尾,他甚至瞧也沒瞧九枝燈一眼。
徐行之卻并不忙著起身,自顧自取來九枝燈用來飲酒的杯子,又斟滿一杯瓊液,并不避諱地抱怨:“小東西,膽子見長,敢威脅我了。”
九枝燈仍站在那處,嗓子啞得不像話:“師兄要回去了嗎?”
妒意把他原本平靜的一方心湖熬干,漸漸露出了底下嶙峋丑陋的巖石。
“想得美。”徐行之哼了一聲,“不回去,咱們喝酒。不給他點顏色瞧瞧,他倒真蹬鼻子上臉了。”
九枝燈聽見自己聲音艱澀地問:“師兄,你和孟重光……是道侶嗎?”
明明知道那個答案,就像溺水的人明明知道水會漫過來,把人變成一團漂浮的死肉,但終究還是不甘心的,哪怕問出這個蠢問題來,享受這一時半刻死灰復燃的期待與希望,對九枝燈而亦是幸福的。
師兄,求求你,給我留一條退路。
給我一點活下去的理由吧。
“什么道侶?”徐行之神情有些別扭,臉頰也難得泛起紅意來,只好端起酒杯掩飾道,“……這不是還沒跟師父說呢嗎。”
九枝燈的肺急促抽痛起來,一時間竟忘記了該如何吐納呼吸:“為什……為什么?”
為什么是他?
“怕挨罵唄。師父那頭倒是好交代,就是廣府君……”徐行之說到此處,偶一抬頭,便被九枝燈如死人般的面色驚到了,“小燈?怎么了?”
九枝燈不知該做出什么樣的表情,只好把閑暇時對鏡練習過百遍千遍、惟愿在看到徐行之時能露出的笑顏露出。
他唇角上翹,一字字地問道:“師兄,你知道孟重光是妖嗎?”
在此之前,九枝燈從未用過這般涼薄毒辣的語氣,從未在背后說他人長短。
但此時此刻,他只想看到師兄發覺自己遭受欺騙后震愕、憤怒的神情,好像這樣能叫他破了洞的、正在急速扭曲的心臟好受一些。
然而,徐行之只用寥寥三字便把他這層結在傷處、聊以安慰的痂殼毫不留情地扯了下來。
徐行之驚訝道:“……你知道?”
初始時,九枝燈并未聽懂這三個字。
等他明白過來,那無形的潮水便鋪天蓋地的洶涌而來,漫過了他的口鼻,潤物無聲地將他從內部緩慢撕扯開來。
師兄……早就知道了?
見九枝燈知道此事,徐行之便索性和盤托出道:“你可還記得當年東皇祭祀大會,我做秩序官,去令丘山把那兩個惹是生非的應天川弟子帶回時,遇見了重光?”
九枝燈不,默然頷首。
他當然記得那一日。
在那一日之前,他從不恨任何人。
“那兩個弟子搶奪他的浮玉果時,我已到了林中,察覺到山間有大量妖力涌動,但我不敢確定是不是重光。他提出想入山門,我就把他帶了回來。師父測試過他的靈根后便告知于我,他的確是妖,且還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通靈天妖。”
“師父答應把他留下,也是怕他在外頭無人教養,天長日久,養成了為非作歹的性子,將來萬一作亂,必然禍及蒼生。”
徐行之把持著酒杯,回憶之時,面上兀自含起笑意來:“得,現在他倒是不禍害蒼生了,凈逮著我一個**害。”
九枝燈聽得熱血逆流、喉嚨發癢。
他之所以不敢輕易向師兄說明心意,是他自顧自認定,師兄所謂對“諸道平等”的論斷,只是單獨說與自己聽的安慰之語。
他不敢靠近,誠惶誠恐,他怕自己若向師兄示好,師兄會如好龍的葉公,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
事到如今,他才發現,可笑的那個人是自己。
他怎會這般誤解師兄呢。
師兄顯然不是葉公,因為他已經找到他心愛的龍了。
在以往,九枝燈總會因為徐行之對孟重光的百般溺寵而幼稚地捫心自問:我究竟哪里比孟重光差?德?才?容顏?還是待師兄的那顆心?
為何師兄總是待孟重光更親近?親著哄著,摟摟抱抱,甚至于同榻而眠……我哪里不如他孟重光?!
……大概是因為出身吧。一定是因為出身吧。
今日眼見之景,所聞之,叫他最后一絲僥幸也在胸中死去了。
他以為自己會崩潰,但他說出的話卻又溫和又冷靜:“師兄,你還是快些回去吧。孟師弟久不見你回去,又要哭了。”
……然而事實是,如果讓他再這樣看著徐行之,他就要被心中求而不得的渴望與痛苦逼瘋了。
其實,從孟重光跑來胡鬧一場后,徐行之就品不出杯中酒的滋味來了,心里總記掛著那小孩兒怒氣沖沖地跑入門來時那一瞬間的難過和震驚之色。
自從在素梅清月之下吻過自己后,這一年都是孟重光在追著自己跑,自己既然對他生了情愫,雖說還沒正式應允他,但不與他招呼便跑來同別人飲酒,也著實不好。
此時,他又聽到九枝燈猜想孟重光會哭,更覺心慌,匆匆飲盡杯中酒。起身道:“你何時離開?”
九枝燈木然道:“明日一早。”
“不多留兩日?”
“總壇事務繁多……”
徐行之露出些許惋惜神情,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何時渡元嬰雷劫,你送信于我,我去陪你。”
內里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九枝燈強忍著溫聲道:“多謝師兄。”
既是做下了約定,又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九枝燈,徐行之心中事稍平,邁出門檻,將閑筆化為流光飛劍,縱身躍于其上。
其時月光皎潔,九枝燈出外相送。
在回到魔道總壇里的每一秒,九枝燈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若是發現有人眉眼高低之間與師兄有一分一厘的相似,他便能欣喜上兩三日;哪怕僅僅是握筷子的方式與徐行之相同,他便能盯著那只手看上一頓飯的時間。
但待他出門時,只看到徐行之踏著寥落碎銀離去的背影。
……他甚至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
九枝燈折回館中,跌坐在椅子上。
半晌之后,他從腰間抽出一把裝飾用的短刀,右手撩開左臂袖子,把極鈍的刀尖抵在了左側小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