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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鏡花水月

    徐平生揮劍,輕而易舉地割斷了眼前人的頸項。

    皮肉撕裂,頭顱飛出,他奪住那被血瞬間漬染成血色的縹碧發(fā)帶,一腳踏上無頭尸的后背,另一手上所持的魚腸劍一甩,一線血珠颯然落于通天柱之上。

    手提人頭的徐平生劍花繞身,煞氣騰騰,數(shù)十身著風陵山服飾的弟子包圍著他,莫敢逼近。

    他有一只眼睛的瞳仁染上了可怖的鴉青色,一身素色的竹枝長袍之上已是漫江碧透,大團大團的血花在其上綻開來。

    “叫九枝燈……滾出來!”他低吼著,“把我弟弟,還給我!”

    他的嗓子像是吞過炭,吼聲已不似人聲。

    “誰是你弟弟?”一把清肅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你當初不是口口聲聲說不認識師兄嗎?”

    聽到此話,徐平生先是露出了吞了一根針似的難受表情,待他仰頭望去、看清上方人是誰,眼里便燃起了熊熊火光。

    他縱身躍起,數(shù)步踏上通天柱,步履穩(wěn)穩(wěn)落在繪有八仙浮雕紋的柱身,以踏浪之姿直奔九枝燈而去。

    九枝燈垂眸看向徐平生,拇指挑起佩劍的劍柄,讓腰間懸掛著的一點寒芒鉆出鞘來。

    細薄的劍身上映出了徐平生泛著血絲與殺意的雙眼。

    然而未等九枝燈劍身全部出鞘,一股氣勢磅礴的劍氣橫空斬來,斫于通天柱上,濺起萬千星華,也截斷了徐平生的去路。

    見狀,九枝燈放開了手指,任劍刃重新滑入劍鞘,原本已經(jīng)被殺意激揚而起的縹色發(fā)帶也重新柔和地垂落在挺直如松的脊背上。

    看清操縱劍光之人,徐平生睚眥盡裂:“卅四!你他媽……”

    話音未落,他腹部便猛地受了一靴。

    卅四一腳把他踢下了通天柱,徐平生的身體毫無保護地砸落在地,硬生生把青石板砸出了數(shù)道裂紋。

    卅四的佩劍仍插在通天柱側面,蜂鳴陣陣,縱劍之人翩然立于其上,抱臂挑眉,朝高處的九枝燈招呼:“小公子,近來可好啊。”

    九枝燈不喜寒暄,冷冰冰指向倒地呻吟著的山中弟子:“你是來問好的嗎?”

    卅四手一攤,笑盈盈地辯解:“誤會,都是誤會,我來是為了他。”他一指底下被層層刀兵壓制得動彈不得的徐平生,“他偷跑出來。我只是來把我養(yǎng)的狗抓回去。”

    “是嗎?那為何要觸動風陵的守山大陣?”

    “好玩啊。”卅四理直氣壯地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好奇心重。聽說風陵守山大陣循古法,依詭道,有千機之變,陣眼處更是劍落如蝗,便想來見識見識。”

    九枝燈注視著卅四,而卅四也毫無畏懼,笑瞇瞇地看回去。

    卅四是廿載之弟、魔道殺神卅羅的侄子,也是卅羅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親人。

    他自小在卅羅身旁長大,酷愛劍術、不遵塵規(guī),包括三庭五眼、玉立長身,甚至鴉青色的眸色都像極了卅羅。

    然而他與卅羅最不像的,是他志不在嗜血殺伐。

    也正因為此,他才有資格被當年的徐行之視為摯友,因為與他過往甚密,徐行之還挨過打。

    “下不為例。”九枝燈眉心微鎖,“守山大陣我已叫弟子關閉,下次再擅自闖陣,若是得不了全尸,別怪我沒有提醒你。”

    卅四極其遺憾地“啊”了一聲,用空劍鞘搔一搔頭發(fā):“真沒趣,我說怎么剛剛破完外側封印,陣法就停了。”

    九枝燈不打算接他的話:“你的狗隔三差五來我風陵攪擾,瘋瘋語,方才還殺我弟子。這要如何算?”

    卅四低頭看向徐平生的方向,縱身躍下之時,順手將佩劍拔出,輕捷落地,恰好落在徐平生旁邊。

    他露出慣常的輕佻笑容:“……忍一忍罷。”

    不等徐平生應聲,他便是手起劍落,從他脖子處下手,利落地斬下他的頭顱,濺起了一地污血。

    原本警惕著徐平生、擔心他會隨時暴起的眾弟子見狀紛紛退避,誰也想不到,卅四竟然就這么下了狠手。

    徐平生的眼睛仍睜得溜圓,鴉青色和黑色的單眸一明一暗地瞪視著天空。

    他一頭摻白的烏發(fā)被卅四提垃圾似的提起來,沖著高處的九枝燈輕晃了一晃:“喏,瞧瞧。這樣你能消氣了嗎?”

    那濃重的血腥味翻卷滾動著向上飄來,九枝燈神色未改,平靜道:“我要一個死人腦袋作何用處。”

    卅四蹲在地上,笑吟吟地抬頭望他:“這不是給你出氣嗎?當年你初回魔道,行之找到我,跟我說你性情悶,說讓我多逗逗你,好叫你別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我答應他會照做的。……怎么樣,這樣你能出氣了嗎?”

    提到那個人,九枝燈的眸光瞬間軟成了一片泛波的鏡湖。

    ……師兄。

    但這樣的溫情也只流動了一瞬,便又覆蓋上了一層霜冰。

    九枝燈伸出手來:“……把他的尸身交與我。”

    “這可不行。”卅四用一種耍賴的口氣笑道,“我也答應過行之,他看重的人,我都得為他保護好。”

    “那你可挑錯人了。”九枝燈冷笑,“這人是最不配得到師兄的看重的。”

    卅四愣了愣,隨即才用一副非常想得開的口吻道:“挑錯便挑錯了。左右養(yǎng)了這么多年,就算是貓狗也能養(yǎng)出點感情來吧。”

    九枝燈望著卅四。

    時隔多年,他仍是這副模樣,笑起來沒心沒肺,仿佛天大地大,沒有任何值得他費心憂慮的東西。

    九枝燈記得清楚,他當年第一次回到魔道總壇,托病閉門數(shù)日之后,卅四敲響了他的門。

    九枝燈并不打算開門,佯作聽不見,只靜心參閱魔道近年來的族譜,強行記住那一個個未曾謀面過的名字。

    不多時,他殿門的窗戶突然被人拱了開來,卅四這張帶著這般萬事不關心的笑容的臉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那里。

    他開門見山地招呼道:“小公子好啊。按輩分,我勉強能算是你表哥。”

    九枝燈對他并無興趣,但仍依禮節(jié)起身相拜:“表哥。恕我耳拙,未能聽到敲門聲。”

    這樣的軟釘子,卅四半分不介意,笑瞇瞇地咽了:“你以前大概沒見過我,你出生到被送走的那幾年,我恰好在閉關修行,參悟玄道。不過我想你一定是聽過我名字的。……我叫卅四。”

    九枝燈正在腦海中搜尋幾個表哥的姓名,聽到這個名字才愣了一下:“……是你?”

    卅四扶著架起的窗欞,笑道:“是行之叫我來的。他答應我,只要我每隔兩天回總壇看你一次,陪你說上半個時辰的話,下月他就趁著出門伏妖的時候,天天跟我比劍。”

    似乎“比劍”這件事對他而是極大的好事,提到這兩字,他樂得小虎牙都露了出來:“……他說,時間不在長短,隨你定。要是我來得多了,你說不準還會煩我。”

    從旁人口里聽到“行之”二字,九枝燈強作淡然,聲音卻激動得微微發(fā)起抖來:“……師兄……”

    若不是有他陪伴,九枝燈回魔道總壇的那段時間會難熬無數(shù)倍。

    現(xiàn)在,注視著這張笑意不減的臉,以及被他提在手里的徐平生人頭,九枝燈松了口:“……沒有下次。他若是再不請自來……”

    卅四笑道:“沒有沒有,不會有了。……對了,行之現(xiàn)在如何了?”

    現(xiàn)在聽他提到“行之”,九枝燈稍稍緩和下的面色倏地緊繃起來,滿目警惕之色:“……你當真只是來抓狗的嗎?還是想要來把師兄帶走?”

    卅四倒是承認得爽快:“他是我的舊友。十三年不曾得見,就想來看一看。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九枝燈冷硬拒絕道:“不必。師兄不見任何人。”

    卅四吹了聲口哨:“真是不講情面啊。”

    “速速帶他離去。”九枝燈略有煩躁地背過身去,“倘使再叫我看到他,他絕不會這么輕易地受點皮肉之苦就算了的。”

    卅四背著徐平生無頭的尸身下了山。

    他的竹枝袍被血徹底泡濕,身體仍在抽搐,像是一根即將斷裂的琴弦,一跳一跳地極力反抗著最終命運的到來。

    卅四提著他的腦袋,背著他的殘軀,一路走到風陵山下一處廢棄的草堂。

    卅四知道,這間草堂是先前徐行之修的。

    他還問過他,為何心血來潮要修這么個東西,徐行之說,本來是有人要來住的,但是現(xiàn)在那人來不了了。

    卅四好奇,既然那人住不成了,你還修它作甚。

    徐行之說,修一座草堂有什么打緊,又不費事,就當是了自己一個心愿吧。

    當時卅四就笑話他,徐行之你這么有禪心,為什么不去修佛呢。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這風雨飄搖的破草堂還真派上了用場。

    卅四把人往幽苔暗生的角落一丟,慨嘆一聲“重死了”,隨即從懷里掏摸出一副針線來。

    那是女子才用的針線,細針,棉線,這樣的小工具本與一雙握劍的手不相配,但這針線落在卅四手里卻駕輕就熟、翻轉如龍。

    不一會兒,徐平生的脖子便回到了他身體上……借靠著一圈密密匝匝的針腳。

    待徐平生腦袋回到身體,卅四伸手撫摸著他僵硬的眼球,感受著那球狀物開始軟化并左右轉動起來時,方才撤開手。

    徐平生坐起身來,抬手撫摸著密布在頸間的針腳,目光迷茫地望著卅四。

    卅四上去就是一腳:“怎么回事,怎么又犯病了?”

    徐平生微微歪頭,似乎不解卅四在說些什么。

    卅四恨鐵不成鋼地戳著他的腦門兒:“上次沒了胳膊,上上次斷了腿,都是老子四處找尸體給你拼回完整的。……這次又是腦袋,下次你還打算砍下點什么來?啊?”

    他瞄了一眼徐平生雙腿間,沒輕沒重地上手抓了一把:“如果這玩意兒沒了那可就熱鬧了。”

    徐平生終于有反應了:“……拿開。”

    大概是脖子和腦袋分開的時間有些長,徐平生說話的聲音極沙啞,喉嚨像是被烙鐵燙過似的。

    逗完徐平生,卅四心情好了不少,把手抽回,端詳起徐平生頸上的縫線,滿意道:“行之說得對,提得起重劍,就得拿得了針線。這般多加練習幾次,的確能叫劍路更縝密細致一些。”

    聽到“行之”二字,徐平生似是有所觸動,將腿緩緩合上,試著起身。

    卅四一把按住他撐在地上的手:“干嘛去?”

    徐平生:“行之……弟弟。”

    卅四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拍完才想起這腦袋脆弱,又順勢摸了兩把:“跟你說了多少次,見不著的。……我都見不著。”

    徐平生眼中充血,字字道:“他是你的弟弟。你,求他,他讓你見。”

    卅四立即撇清關系:“……表的,表的。什么叫一表三千里你懂不懂啊。”

    徐平生瞪著他,左眼鴉青,右眼烏黑,在草堂昏暗的光線中呈一明一暗兩色眸光,就像一只發(fā)怒的貓:“他要把行之,還給我。”

    卅四無奈:“別想徐行之了。快去睡覺,只要睡一覺就能忘了他了。”

    徐平生固執(zhí)地:“行之在他那里。不好。他會害……行之。”

    卅四有點急了:“你知不知道外頭有多少人想取徐行之的性命?讓他出來,倒不如跟著九枝燈。”

    “不行。”徐平生重復,“不行。弟弟,我的。娘說,照顧好他……”

    卅四提高聲音:“聽話!”

    徐平生呆呆道:“小時候我?guī)N医兴瑵L開;他叫我,哥哥。我得把他找回來。”

    “我他媽就沒見過像你這樣的醒尸,一點話都不聽。”卅四見呵斥起不到作用,氣急地點著他的腦門,“老子當年就不該把你從山里撿回來。”

    徐平生這才從回憶中脫身:“……不要你管。”

    “你要不是也姓徐,我管你作甚。”卅四說,“跟我走,你要是再敢偷跑一次,我就把你腿打斷……算了,打斷你也覺不出疼來。”

    “去哪里?”徐平生費勁想了想,“……去找元師妹嗎?”

    卅四知道他清醒的勁兒過去,又開始犯迷糊了,如獲大赦,哄著他道:“嗯嗯嗯,元師妹元師妹。”

    徐平生皺起眉,張望四周:“我們現(xiàn)在在哪里?”

    卅四信口胡扯:“一座荒山。”

    徐平生:“為何來這里?”

    卅四看著徐平生的臉:“鬼才知道為何要來這里。”

    徐平生扶著墻想要起身,一低頭便看到了自己滿身的血跡,不覺蹙眉,而卅四也懶得解釋,把自己同樣被染污的外袍一扯,劈頭蓋臉丟到徐平生臉上,徑直道:“什么都別問,把臟衣服脫下來,衣服反穿。”

    卅四的外袍也四處蜿蜒著徐平生脖子里流出來的血,好在他外袍厚實,反面又是玄色,倒穿的話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異常。

    徐平生面對卅四,順從地除下了衣裳,層層衣裳順著修長小腿委頓滑落在地,但他卻毫無羞恥感。

    卅四蹲在地上,仰頭看著徐平生。

    徐平生雙肩,腰部,大腿根和雙膝都有著一圈圈密密的縫合痕跡,像是被五馬分尸過、又被人草草縫合起來的傀儡娃娃。

    裹好衣裳,徐平生說:“走吧。”

    話音剛落,他就往前一栽,砰咚一聲面朝下摔倒在地。

    卅四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小腿以不大正常的形狀往旁邊翻折著,剛才站起身來的時候也是全憑右腿發(fā)力。

    ……大概是從通天柱上摔下來的時候弄傷的,然而徐平生早已喪失痛覺,對此一無所知。

    真他媽麻煩啊。

    卅四惡狠狠地想。

    眼看徐平生要爬起來,卅四索性一弓腰,就勢把人扛在了肩上:“趴著別動,媽的一會兒再摔一跤,把腦袋摔掉了,還得再給你縫一遍,不夠麻煩的。”

    徐平生很不高興:“放我下來。”

    卅四才不會理會他,扛著他邁出破廟:“人家都說醒尸時時處處聽主人的話,讓往東不敢往西。你倒好,凈跟我齜牙咧嘴了。”

    所謂醒尸,是用已死之人的尸身煉成的奴仆,醒尸擁有自己的頭腦、意識,然而與生前不同,愛憎不分、黑白顛倒、光暗難辨、冷熱倒置。

    但卅四在十三年前撿回身邊的徐平生,準確來說,只是半條醒尸,像是煉化不成功后被人丟棄的。

    他時而有著正常的認知,時而又混沌不堪,一旦清醒過來,他會不遠千里地跑來風陵山,管九枝燈索要他的弟弟徐行之。

    然而一覺醒來,他又會盡忘前塵往事,只是偶爾念出幾個熟悉的人名。

    最糟糕的是,他不像一般的醒尸,即使認了卅四做主人,也只會在心情好時聽從他的吩咐。

    最后,還得是卅四這個主子扛著徐平生下山。

    徐平生困倦極了,伏在卅四肩頭打瞌睡。

    在睡夢之中,他猶自含含糊糊地夢囈道:“弟弟……”

    卅四嘆了一聲,回首望向早已沉浸在茫茫暮色中的風陵山:“……既然這么在意,何必當初呢。”

    現(xiàn)在,四門及魔道諸事都由九枝燈一手掌握,卅四在從前便是閑散之人,從不插手魔道內(nèi)務,現(xiàn)在更無法對九枝燈的所作所為加以置喙。

    他能做的,也只是帶著徐平生遠離風陵,越遠越好。

    至于徐平生下次恢復記憶時,會不會再跑來風陵鬧事……

    再說吧。

    徐平生走后,九枝燈沒有動用靈力,而是緩步從通天柱走回了青竹殿。

    這一路上的一切都如舊日之景。

    在他走后,風陵山遭過一次雷劫,青竹殿前幾棵樹齡百年的松木遭了殃,被劈得根土焦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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