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剛剛松開曲馳的手,便見孟重光從破碎的擂臺邊緣繞上來,三兩下沖到他面前,用力擁緊了徐行之:“師兄,我好擔(dān)心你……”
徐行之一怔,不由失笑,拍撫著他的后背:“好了好了,師兄這不是沒事兒嗎?快下來?!?
孟重光耍賴:“我不下來?!?
徐行之無奈,索性把那耍賴的小孩兒一抱一扛,架在自己肩上,轉(zhuǎn)頭對曲馳笑笑,又面朝向君長們所坐的高臺,對清靜君晃了晃右腕上系著的六角鈴鐺。
這鈴鐺是清靜君當(dāng)年贈與他的。
為他親手系上時,清靜君曾說,希望你做一個比我更好的人。
……他雖不懂清靜君為何對他的期許如此簡單,然而既然是師父的囑托,他便定然要照做。
聽到清脆的鈴鐺聲,清靜君微微頷首,唇角勾起滿意的淺笑。
徐行之回給他一個笑容,扛著孟重光就下了臺。
廣府君眉心紋路皺得更深:“師兄,他太過狂妄招搖了,行事也……”
清靜君端起酒杯,滿飲過后,眉眼盡帶笑意,道:“這樣不好嗎?我喜歡他這個樣子?!?
廣府君:“……”
而眼見徐行之扛抱著孟重光下臺,底下議論聲頓起。
“……這是誰?”
“你不認(rèn)得?就是風(fēng)陵山那個漂亮的廢物,自從結(jié)過丹后就半點(diǎn)進(jìn)益都沒了,用什么天材地寶也養(yǎng)不出來的那個??尚鞄熜制鷲蹖欀??!?
“就是他呀?我怎么瞧著他與徐師兄……”
“噓,噓。少議徐師兄的事情?!贿^徐師兄若是真和那廢物好了,可不知要有多少女弟子要傷心了?!?
一旁九枝燈注目良久,再難忍受這樣的議論聲聲,旋身扶劍離去。
很快,傍晚時分,孟重光被徐行之抱下臺的話題便被另一件更具沖擊力的事情取代了。
——賽前呼聲最高的新秀、應(yīng)天川的程頂,在下午的賽事中,被風(fēng)陵山的九枝燈十?dāng)?shù)招便掀下了臺去,肋骨斷了兩根,接下來的比賽是萬萬參與不得了。
或許是和徐行之走得近了,氣運(yùn)相近,下一輪的九枝燈又對上了周弦。
徐行之日日與九枝燈切磋,曉得九枝燈近來戰(zhàn)意極盛,狀態(tài)正好,便懷揣著極大的希望,早早在場邊尋了個隱蔽位置圍觀。
周弦之前并未與九枝燈交戰(zhàn)過,但對于能輕易戰(zhàn)勝程頂?shù)娜?,她不會掉以輕心。
她相當(dāng)耐心,然而九枝燈卻比她更加耐心,一招一式縝密細(xì)膩宛如流水,且越戰(zhàn)越猛,劍勢落如驟雨,潑面而來。
周弦被他一套凌厲兇猛的疾速搶攻打得只顧防御,手腕上筋脈均被震麻,眼看只消最后一擊便能將她手中短槍擊落,九枝燈的身側(cè)卻不慎露了個破綻出來。
周弦本就心細(xì)如發(fā),小小的破綻于她而都是翻盤的契機(jī),她順利抓住了這點(diǎn)漏洞,一擊得手,將九枝燈挑下了擂臺。
徐行之見此情狀,面色一陰,快步走向臺下的九枝燈。
自地上爬起時,九枝燈恰好撞上了徐行之審視的目光。
九枝燈并未想到徐行之會來看自己的比賽,看見他時神情便緊張了起來:“……師兄,抱歉?!?
“你該同誰說抱歉,你心里清楚?!毙煨兄苯拥溃白詈鬄槭裁磿镀凭`?”
九枝燈低下頭去:“是我大意了。”
徐行之一記暴栗敲上了他的腦袋。
以往徐行之也常敲九枝燈,下手雖重,卻不會疼,然而這回九枝燈被敲得頭蓋骨都麻了,疼得他臉發(fā)了白:“……你大意?我與你交手那么多回,你故意賣給小弦兒破綻,當(dāng)我看不出來嗎?”
九枝燈驚慌抬頭:“師兄,我……”
徐行之滿懷期待而來,誰料會看到九枝燈放水落敗,他哪里還愿意再聽九枝燈的解釋,氣到拂袖而去。
他心情抑郁,搖著折扇晃來晃去,信步來到了一處白沙海灣。
現(xiàn)如今已是秋末,寒風(fēng)凜冽,但仍有不少血?dú)夥絼偟哪贻p弟子下水打鬧玩耍。四門的中下級弟子均匯聚于此,等級較高的弟子鳧水游泳,而幾個下級弟子便留在岸上看守衣物。
見了徐行之,在岸上的幾位弟子紛紛起立向他致意,倒是水里的幾個風(fēng)陵山弟子與他熟稔,熱情地邀請他道:“徐師兄,一道來游啊?!?
徐行之裹了裹外袍,笑著拒絕:“不用了。”
有個弟子嘀咕道:“師兄往日最愛與我們鳧水,怎得這幾年都不玩了?”
徐行之撿了塊石頭丟了下去:“就你話多?!?
他故意扔歪了,底下的弟子也都了解他的為人,曉得他不是真的生氣,就都嘻嘻哈哈地散開,各自玩耍去了。
徐行之四顧之下,發(fā)現(xiàn)等候在岸上的人里有那日帶他去戒律殿的葉補(bǔ)衣,便揚(yáng)手同他打了招呼。
葉補(bǔ)衣興奮得兩腮紅紅:“徐師兄,您還記得我?”
徐行之樂了:“我是比你年歲大些,可也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吧。”
葉補(bǔ)衣正臉紅間,旁邊又有幾個應(yīng)天川的下級弟子壯著膽子湊了過來,試探著向他打聽道:“……徐師兄,那個九枝燈真的是您教養(yǎng)長大的嗎?”
徐行之一頓,反問道:“他怎么了?”
那提問的弟子頗有不平:“他一個非道之人,憑什么能進(jìn)天榜之比呢?”
另一個應(yīng)天川弟子附和道:“他下手毫無分寸,將程頂打傷,可不就是為了報復(fù)嗎?非我道中人,果真是……”
“程頂是太過冒進(jìn),才自食惡果的?!毙煨兄诼牭礁y聽的話前便打斷了那人的話,“你們?nèi)羰强催^那場比賽便知,九枝燈他最后一招并無傷程頂?shù)拇蛩悖浅添敶蛩阌补r失手,才傷重至此。再說,是誰教你們非道之人就定然是惡徒的?”
各家下級弟子面面相覷。
那容易害羞的小弟子葉補(bǔ)衣鼓著勇氣附和說:“我覺得也是……非道之人不一定是惡人的呀?!?
徐行之清了清喉嚨,平聲道:“要我說,魔道,鬼道和仙道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好,也沒有誰比誰低劣?!У琅c鬼道,常以他人為媒介修煉,自然要快上幾分,但因?yàn)闁|西太容易得到,反倒會失去本心;仙道以己行修己心,慢是慢了些,但不容易走偏,是最容易心安理得的活法?!?
“然而,只要不肆意為禍,專心修持己身,那么三道之異也只存于偏見之中。你們可明白?”
包括葉補(bǔ)衣在內(nèi)的各家弟子均是似懂非懂。
徐行之摸摸葉補(bǔ)衣的腦袋,轉(zhuǎn)身離開海灣,在走到無人處后方揚(yáng)聲道:“……你可明白?”
九枝燈從一旁的樹后閃出,眉眼低垂:“師兄,我……”
徐行之背身對著九枝燈,嘆了一聲:“你是覺得你要是贏了周弦,會被人議論身份吧。何必在意這些?贏就是贏,輸就是輸,瞻前顧后,有什么意思?”
“……不是?!本胖羧痰媚橆a煞白,“不是這樣的。”
徐行之回身,難得嚴(yán)厲地質(zhì)問:“那為何要詐輸?你知不知道,你若是能夠取勝,我會比我自己得天榜之首還要高興?”
九枝燈雙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許久過后,才輕聲道:“師兄用靈石押我能得天榜第四,可是這樣?”
徐行之渾身一僵,目光一分分變得不可置信起來。
九枝燈不敢看徐行之,一字字輕聲道:“……因此我只想得第四。……我不想讓師兄輸,我……”
話音未落,九枝燈便猛然被攬入一個微冷的懷抱,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粗暴地沒入他的短發(fā)間,把他的頭發(fā)揉得亂七八糟。
“……你這個傻子?!毙煨兄吐暤?,“我若要知道你的心思,就該押你做天榜第一?!?
九枝燈被抱得渾身發(fā)軟了好一會兒,才將僵硬地懸在徐行之后背的雙手收緊,把徐行之死死扣進(jìn)自己懷抱中,貼著他的耳朵,輕聲道:“我只要看著師兄就好了……”
……他只要看著師兄光芒萬丈就好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九枝燈失態(tài)地不斷發(fā)力,徐行之被他抱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不能活動的右手往他胸口輕推了一記:“好了好了,輕些……”
這一推,把九枝燈瞬間推遠(yuǎn)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方,把徐行之自己也推向了一片不可知的黑暗之中。
他從一個溫暖的懷抱跌進(jìn)了另一個同樣溫暖的懷抱。
費(fèi)力地睜開眼睛,他看到的是蠻荒昏茫的天空,以及天空邊緣那一輪似月非月的光源。
……又回來了嗎?
耳畔響起了曲馳欣喜又溫柔的聲音:“行之,你總算醒了。”
他滿眼天真地指揮在山洞口燒火的陸御九道:“小陸,他醒了,拿些水來。”
徐行之扶著額頭緩緩爬起身來,看向曲馳。
夢境里,或者說原主記憶里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卻又溫和謙恭的曲馳,與眼前只有五歲孩子心智的曲馳影像一度重疊,又分離了開來。
……所以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何事?
曲馳變成這樣,究竟是因?yàn)槭裁矗?
這些人變成這樣,究竟是因?yàn)槭裁矗?
作者有話要說:葉補(bǔ)衣(懵懂臉):非道之人不一定都是壞人呢。
南貍: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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