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閑自然不曉得徐行之心中的計(jì)較,一路領(lǐng)著他去瞧了陸御九。
推開房門,徐行之話本中的蠻荒諸人,除了孟重光外,皆匯聚其中。
周北南正給陸御九拭汗;周望一膝跪在榻上,詢問著他的傷勢;骨女元如晝則站在一旁,用小壺給陸御九的杯子添水。
曲馳手持拂塵立在一旁,目光純凈如銀,看見陶閑來了,便走上前來,口氣像是個(gè)故作嚴(yán)肅的小大人:“……我回來后怎么沒有在房間里看見你?”
陶閑恭敬道:“回曲師兄。我身體好了一點(diǎn),就想四處走動走動。”
曲馳抿唇,算是接受了這個(gè)說辭:“以后不許亂跑。”
說著,他將拂塵一端遞到陶閑眼前。
陶閑心領(lǐng)神會,伸手握住幾根拂塵上的麈尾細(xì)毛,任由曲馳牽著他朝里走去。
曲馳還不忘回頭叫上徐行之:“行之,進(jìn)來吧。”
站在門口看到這一幕,徐行之一時(shí)間竟有了隔世之感。
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他的確來到了筆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脫離這個(gè)世界,唯一的途徑竟是要手刃掉他們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間,沉得要命,沉到幾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邊,在床上休憩的陸御九看見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師兄?怎么不進(jìn)來?”
“怎么傷到的?”徐行之將心思強(qiáng)行拽回正軌,走到床邊。
陸御九仍戴著那副丑陋無比、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的鐵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經(jīng)被拆撕開來,經(jīng)過元如晝的治療,創(chuàng)口已是恢復(fù)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猶可判斷這個(gè)傷口原先有多么猙獰。
“他們帶了弓箭。”陸御九接過元如晝遞來的水杯,“我沒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腦袋:“誰要你總愛站在高處?簡直是活靶子。”
陸御九揉著被他推中的地方,隔著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雙臂交叉,靠在床頭,姿態(tài)和周望一模一樣:“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們兩個(gè)可是同氣連枝的一條命。”
陸御九的耳朵微微發(fā)了紅:“誰配跟你應(yīng)天川周大公子一條命?我就是個(gè)清涼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這是什么混賬話?”
陸御九昂起腦袋,頗不服氣:“這話是你自己說過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臉頰:“……我說過這樣的話?”
陸御九立即去找人尋求支援:“徐師兄,當(dāng)時(shí)你可是在場的。周北南是不是說過這樣的話?”
徐行之實(shí)在是記不得這種事,順手就拉了個(gè)偏架:“對,他說過。”
陸御九的口吻頓時(shí)像是得了父母撐腰的孩子:“徐師兄都這么說了,你還不認(rèn)!”
周北南回過頭來,一臉“徐行之你特么給我記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搖一搖折扇,伸出手來,想要幫陸御九把臉上重若枷鎖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還戴著這個(gè)作甚?”
還不等陸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短槍先亮了出來,阻在了徐行之和陸御九之間。
“別動他的面具。”周北南還是一張插科打諢的笑臉,眼中卻多了幾分認(rèn)真之色,“他不想叫別人看見他的臉。”
……好吧,不看便不看。
罷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
這倒不是他沒能看成陸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緣故。
徐行之從小開始便少有心事,為人直率坦蕩是一個(gè)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個(gè)原因。
因此在蠻荒的兩日兩夜,他過得著實(shí)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個(gè)受不住別人對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撿回來的重傷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絕對會趁那時(shí)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這后來的無窮麻煩。
若是與這些人再多加接觸,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會有增無減,到時(shí)候下不去手,就更離不開這蠻荒,見不到父親與妹妹了。
徐行之又與他們多絮叨幾句,便離開了陸御九房間,準(zhǔn)備回房。
經(jīng)過小室時(shí),徐行之稍稍駐足。
在盤問過獸皮人、并得到那片鑰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據(jù)他這幾日的觀察,孟重光并不像這封山之主一樣,四處招徠門徒、意謀逃出蠻荒,而只是帶著區(qū)區(qū)幾人,在蠻荒中央地帶豎起了這樣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樣。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說,盡管蠻荒中藏有鑰匙碎片之事只是傳而已,但畢竟是一線希望。單憑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掃蕩過去,就能將蠻荒中諸家勢力撕成碎片,找回鑰匙,又何必要在蠻荒里虛度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陰?
心懷著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間。
孟重光早已盤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雙手握拳撐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著的小狗崽。
對于一開門便看見那人這件事,徐行之已是見怪不怪。
他嘆口氣,隨口問了一句:“你沒有自己的房間嗎?”
孟重光微微睜大眼睛:“師兄這是要趕重光走嗎?”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傷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訴道:“剛剛在小室里,師兄便推開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對,惹師兄不開心了嗎?”
別說,孟重光這小腔小調(diào)還真挺招人疼的,矯情起來也不容易叫人討厭。
他越說越來勁:“我知道了,師兄是嫌重光殘暴,下手狠了。如果師兄不喜歡,以后重光不會再犯了,師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給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安撫:“我不是這個(gè)意思。”
孟重光可憐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間變臉,笑眼一彎,眼中猶自帶著淚水,笑得那叫一個(gè)美不勝收:“我就知道師兄對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這副得了夸獎便饜足不已的小表情逗樂了,在床邊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頭倒下來,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腦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間的匕首,細(xì)微的觸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親近的動作也做不出來了。
……自己本來是要來殺他的,卻要利用他信賴之人的身體,在談笑風(fēng)生間取他性命,還有比這更虛偽的舉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