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熟悉的黑暗,熟悉的重壓感,以及熟悉的、意識不斷下沉的感覺。于生的思維漂浮在一片混沌黑暗深處,與那種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重壓感一同涌上來的,還有一種無奈至極與疲憊。他想過自己在離開那片異域之前可能還會有很多波折,甚至想過自己可能還得死不止一回,但他猜中了開頭和結(jié)局,卻沒猜到這個過程——在黑暗中漂浮沉淪的時間里,他不由得又回憶起了自己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回憶起了在那模糊閃過的一瞬間,那對映入自己眼簾的金紅色瞳孔,那些在夜幕中綻放般的華麗狐尾……以及那個亞音速頭槌。所以,那個一頭把自己撞死的姑娘到底是誰她是從哪冒出來的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片異域里另外……自己與那個怪物搏斗的時候,身上發(fā)生的變化又是怎么回事那憑空增長的力氣,敏捷,以及……那種饑餓的沖動。自己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于生感覺紛繁錯亂的思緒就如旋渦般盤旋在自己的腦海中,而失去了肉體的束縛,這些失控的念頭甚至不斷在他眼前幻化成了各種光怪陸離的幻象,幻象中又夾雜著許許多多從深處泛出來的回憶——他看到了那個由無數(shù)肢體堆積而成的怪物,又看到了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有著狐貍尾巴和耳朵的頭槌姑娘,但下一秒,他又看到了一幅油畫,油畫中的艾琳四分五裂地倒在座椅周圍,人偶的肢體之間連接著蛛網(wǎng)般的絲線,一個怪異的陰影則隱隱約約立在畫面深處……驀然間,艾琳又消失了,在于生的回憶深處又有新的畫面浮現(xiàn)出來——緋紅的云霞與天空,陽光如水般流淌,浸染著熟悉的老街舊巷。哦,那是于生出生長大的地方,他熟悉的界城,一個不起眼的沿海小城市,他離開那里已經(jīng)兩個月了……但不知為何,當(dāng)記憶深處的畫面泛起時,他卻覺得那似乎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面,甚至久遠(yuǎn)到了仿佛是另一個人的記憶,冷冰冰地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所有的畫面都消失了,最終只有溫柔的黑暗籠罩周圍。于生感覺自己的思維稍稍清醒過來,在片刻猶豫之后,他嘗試著在心底呼叫：艾琳。黑暗中,沒有任何回應(yīng)。看樣子在自己死亡的狀態(tài)下,和艾琳之間的聯(lián)系會被切斷。緊接著,于生又嘗試轉(zhuǎn)動自己的視線,在這片黑暗中尋找別的物體,以及確認(rèn)自己的肢體是否存在。他什么都沒看見,這里空無一物,而自己在這里似乎只是一個漂浮無依的思維,并不存在什么身體。于生默默嘗試著更多東西。在之前的兩次死亡中,他還沒有任何經(jīng)驗,幾乎是稀里糊涂便返回了人間,但這一次,他開始有意識地感知這個過程,測試著各種各樣的猜想。他知道,自己這段時間里一直都渾渾噩噩,陌生的世界,詭異的現(xiàn)象,自身的謎團(tuán),死而復(fù)生……太多搞不明白的東西塞在一起,讓他毫無頭緒。但自從艾琳告訴了他有關(guān)異域的概念,他就知道自己又有了目標(biāo)——他要回去,要回到正常的那一側(cè)去。當(dāng)異域的孔洞偶爾向人打開,普通人在看到那些從孔洞里泄出的光景的一瞬間,便越過了理性的邊緣,抵達(dá)了正常之外的另一邊,這個過程可能是因為乘車時下錯了站,可能是因為下樓時多走了一步臺階,甚至可能是因為多翻了一頁書,錯看了一個字,以及……打開了一扇錯誤的門。但不管原因如何,最關(guān)鍵的是,這個過程并非是不可逆的。根據(jù)艾琳透露的情報,這個世界有人在研究異域,有人總結(jié)出了異域的規(guī)律,甚至有專門解決異域問題的專家們,而即便是普通人,在落入異域之后也有返回的機(jī)會。這片被夜幕籠罩的山谷是一個異域,自己現(xiàn)在居住的梧桐路66號是一個異域,但于生認(rèn)為,自己最初接觸異域還要在那之前——在自己兩個月前推開家門的時候,他或許就落入了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名為界城的異域。現(xiàn)在,他要盡可能地探索,盡可能地搞明白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搞明白與異域有關(guān)的知識,然后……從這個不對勁的世界離開。于是,他睜開了眼睛。寒冷的夜風(fēng)吹過墻上的大洞,坍塌一半的屋頂外,是渾濁的天幕。他坐在破廟的一處墻角里,但并沒有立刻起身,而是保持著剛蘇醒的姿勢一動不動,謹(jǐn)慎地感知著周圍的一切,同時努力抓住自己思維中那些正在飛快流走的記憶和印象。他在嘗試回憶自己蘇醒那一瞬間的感覺,確定自己從黑暗中返回現(xiàn)世的那道界限。他覺得,這可能是搞明白自己死而復(fù)生過程的關(guān)鍵。至少,這可以讓他離這些謎團(tuán)的真相更近一點。隱隱約約的,他開始回憶起自己蘇醒前一瞬間所看到的某些景象,他回憶起自己從黑暗中上升,越過一道朦朧的界限,然后又向著現(xiàn)實下沉……可在這之后呢在向著現(xiàn)實下沉到睜開眼睛之間呢在這個短暫的瞬間,發(fā)生了什么他好像看到了幾個一閃而過的畫面,很快,很模糊,而其中比較清晰的畫面有幾個……包括自己家附近的小路,還有梧桐路66號的大門前,以及……這個位于破廟深處的墻角。于生眼皮微垂,腦海中思緒漸平,他冒出了一些猜想,又將這些念頭暫時放下,而后他才輕輕呼了口氣,開始小幅度地活動著自己的手腳。這幅軀體純凈而健壯,他甚至能感覺到血管中流淌的磅礴氣力,他聽得很清,看得很遠(yuǎn),手腳充滿力量——盡管前不久他還被一個亞音速頭槌撞得脖子以下截肢,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生龍活虎起來。他從墻角處起身,準(zhǔn)備呼喚艾琳。但就在下一秒,他卻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因為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墻外傳來。聽到這個聲音,于生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那個味道不錯的怪物竟然還追到破廟里來了！但很快他便覺得不對,因為那個怪物的動靜一向驚天動地,而不是像這樣小心翼翼的。輕輕吸了口氣,于生帶著三分謹(jǐn)慎,慢慢挪到了墻上的破洞前,透過洞口向外看去。夜幕深沉,但他的眼睛卻看得很清楚。他看到一個女孩,正小心翼翼地走在破廟的廢墟間。女孩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袍裙,那似乎曾是一件華美的衣裙,現(xiàn)在卻只剩下骯臟襤褸的布片,久未打理的白色長發(fā)亂糟糟地披散下來,擋住了她大半容顏,而在女孩頭頂……卻是一對狐貍的尖耳。但比起那對毛茸茸的耳朵,于生的視線還是更多地落在了女孩身后——那些尾巴。狐尾,不止一條,但于生從自己的視角很難數(shù)清楚那到底是幾條尾巴——而且由于那姑娘看上去實在狼狽,他甚至懷疑那就是一條大尾巴,只是因為太長時間沒有梳洗所以打綹了……到現(xiàn)在于生當(dāng)然已經(jīng)認(rèn)出來了。是那個亞音速頭槌。但頭槌好像并沒有察覺到就在附近的于生,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在破廟的廢墟里逡巡著,時不時抽動鼻子似乎是在分辨和尋找,過了一會,她好像找到了什么東西,眼睛一亮便飛快地跑向某處。翻動塑料袋的聲音在夜色中傳來。于生睜大了眼睛。那是他之前被扔進(jìn)這片山谷時帶過來的那一袋廚余垃圾,被他順手扔在了廢墟里面。那里面都是晚上做飯時扔掉的菜葉蛋殼,還有之前從冰箱里清理出來的剩飯剩菜。他扒在墻邊,看到那個有著狐尾的女孩驚喜卻又笨拙地撕扯著塑料袋,結(jié)果不小心把里面的東西都灑了出來,又看到她毫不猶豫地抓起里面的一團(tuán)剩菜,不管不顧便往嘴里塞——仿佛已經(jīng)餓了很多很多年。于生突然感覺到一股窒息。他不知道為什么,但他很難受,他覺得……人不應(yīng)該被餓成這樣。哪怕她看上去不太像是個人類。哪怕她曾經(jīng)給了自己一頭槌——但她當(dāng)時是想來救自己的。而就在這時,那個女孩好像也終于察覺到了破廟中有活人的氣息。她蹲在地上,嘴里叼著一片爛菜葉,驚愕而緊張地扭頭。于生則站在破廟坍塌的墻角,隔著廢墟與她四目相對。s